天煞孤星 (第1/2页)
我呆呆地跪坐在张容华床前,双手攥着她渐渐冰冷的手,指腹还能摸到她常年握针磨出的薄茧,却再感受不到半分暖意。宫女的哭声在殿里飘着,可我像被冻住了似的,连眼泪都落不下来。
怎么会呢?
早上她还笑着喂我青梅蜜饯,说等我下堂教我绣新的竹叶。
恍惚间,五岁那年雨天的画面突然撞进脑子里:我攥着张容华的衣角,跟着她走进长乐宫东殿,窗台下茉莉和兰草开得正好,沾着雨珠的花瓣亮得像碎玉。她把那只青花蜜饯罐递到我手里,罐身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,她说“阿珩以后就住这儿,没人敢欺负你”,说话时,风把她袖角的兰花香吹到我脸上,比宫里任何熏香都暖。
那时她的手也是这样,带着蜜饯的甜香,轻轻摸我的头,指尖蹭过我额前的碎发,软得像云。
可现在,这双手怎么就冷了呢?
我盯着她枕边那方没绣完的青竹帕,帕子上半片竹叶还翘着线头,青灰色的线悬在那里,像她前些日子还没说完的话——“等这帕子绣完,就给阿珩当书帕,压着书页不飞”。
我叫沈朝旭,字北珩。
同时,我也是大昭的六皇子,今年十三岁,个头刚及皇后娘娘的肩。
宫里的内侍私下里总说我“文弱得像株经不得风的玉兰”。
可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骨子里那点撑着的韧劲,是被宫里的风、宫里的旧事,一点点裹出来的。
如今我住在坤宁宫的偏殿,殿外种着两株玉兰,那是是皇后娘娘让人移栽来的,说“阿珩名字里带‘旭’,该对着些干净明亮的东西”。
每日晨起,宫女会把窗纱撩开,晨光落在案头的宣纸上,连带着皇后娘娘昨夜给我留的点心。
多半是桂花糕,甜而不腻。
而且都泛着些许暖光。
可每当我摸到枕下那枚刻着“旭”字的银锁,或是那方缺了角的青竹帕,总还是会想起从前的事。
那些事像浸了水的棉絮,沉在心底,乍一看没什么分量,一拎起来,全是湿漉漉的细节。
宫里的人提起我生母谢贵嫔,说得最多的两个字,是“严苛”。
我第一次听见这两个字,是在五岁那年,刚跟着张容华住到长乐宫西殿的时候。
那天午后下着雨,我蹲在廊下看蚂蚁搬家,张容华宫里的老宫女林嬷嬷给我披披风,忽然叹着气说了句:“六皇子要是在谢娘娘身边,这会儿哪能蹲在这儿玩蚂蚁?定是被按着背《千字文》了。”
我抬头看她,手里还捏着片沾了雨的梧桐叶,叶尖的水珠滴在我的手背上,凉丝丝的。
“林嬷嬷,贵嫔她……真的很凶吗?”
我问得小声,连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。
我对谢贵嫔的印象,只有些模糊影子。
林嬷嬷的手顿了顿,把披风的系带在我胸前系成个蝴蝶结,声音放得很轻:“不是凶,是娘娘身子弱,又在宫里过得难,怕孩子没出息,将来受欺负。”
后来我才慢慢从宫人的只言片语里,拼凑出谢贵嫔的样子。
她原是江南谢家的女儿,凭着一手好字和清丽的容貌入宫,可进宫没多久就染了咳疾,身子一日比一日弱,常年卧病在床。
父皇念着她的家世,封了贵嫔,却也鲜少去储秀宫。
宫里的人都知道,皇上喜欢的是能陪他骑马、能说会道的妃嫔,不是常年躺在病榻上、连说话都要喘的谢贵嫔。
储秀宫的味道,我记不清了。
大抵是苦艾混着药汤的涩吧,像极了旁人嘴里说的她。
我记事早,还记得唯一一次见谢贵嫔,是在三岁那年的春日,张容华牵着我的手,带我去储秀“认亲”。
殿里很暗,即使是白天也拉着纱帘,阳光透进来,被滤成了淡淡的黄,落在地上的青砖上,像蒙了层灰。
空气里飘着苦艾和药汤混合的味道,呛得我忍不住咳嗽,小手攥紧了张容华的衣角。
谢贵嫔躺在铺着素色锦被的床上,脸色白得像宣纸,头发散在枕头上,只插了支没有任何装饰的银簪。
她听见脚步声,缓缓睁开眼,目光落在我身上时,忽然亮了亮,像是枯木上冒了点绿芽,连呼吸都急促了些。
她想伸手抱我,却被身边的宫女拦住:“娘娘,您刚咳过,身子虚,别着凉了。”
她没说话,只是盯着我,指尖微微发抖,像是想碰我,又怕碰碎了什么。
张容华把我往前推了推,我怯生生地走到床边,小小的身子几乎被床幔挡住,只能看见她露在锦被外的手。
那双手冰凉,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玉石,摸在我脸上时,我忍不住往后缩了缩。
她似乎没在意我的躲闪,从枕下摸出个银锁,锁身被磨得发亮,正面刻着个“旭”字,背面是小小的祥云纹,边缘圆润,看得出被人摩挲了很多次。
“阿珩,这是……给你的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像风吹过枯叶,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口气,“愿你像初阳,暖些,稳些……别像我……”
话没说完,她突然咳了起来,身子蜷成一团。
宫女赶紧递上痰盂,我看见她咳出来的痰里带着血丝,心里忽然慌了,转身就往张容华怀里钻。
张容华把我抱起来,对谢贵嫔轻声说:“贵嫔娘娘放心,阿珩在我宫里,我会好好带他。”
我们走的时候,谢贵嫔还在咳,我趴在张容华的肩头往后看,只看见她躺在床上,望着帐顶,手里攥着那方绣了一半的白绢帕。
后来林嬷嬷说,那帕子是谢贵嫔给我绣的,想等我满月时送,可绣到一半就咳得拿不起针了。
那之后,我再没见过谢贵嫔。
她的病情时好时坏,父皇派了很多太医去瞧,药汤熬了一碗又一碗,药渣倒了一筐又一筐,她的病,终究没好转的迹象。
后来有回,我对着银锁发呆,指尖反复摩挲着那个“旭”字,张容华坐在我身边缝锦帕,青灰色的线在素白的绢上走,针脚慢却齐整。
她忽然说:“你母妃她不是不疼你,也不是不要你,是她太怕了。”
我抬头看她,她把线穿过针孔,打了个结,又说:“她自己在宫里活得难,身子又弱,怕你将来没依靠,才想让你早点懂事,多点本事。这宫里的孩子,懂事晚了,是要受委屈的。先帝的第一位太子,就是因为斗不过别人,最后才郁郁而终……差点忘了,那位是宫里的忌讳,”张容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,“阿珩,懂了吧?”
我其实不大懂张容华的意思。
不过,那枚银锁,我一直带在身边,枕下、袖袋里,走到哪儿带到哪儿,后来锁身被磨得更亮了,那个“旭”字却愈发清晰,像是刻进了我的骨血里。
在我模糊的童年记忆里,真正让我觉得暖的,是张容华。
她住在长乐宫的东殿,殿里总飘着花香,窗台下摆着她养的茉莉和兰草,连空气里都带着点甜意,和凝芳殿的苦艾味截然不同。
张容华性子温和,说话总是慢慢的,像春日里的风,吹在脸上,不冷也不燥。
她最擅长绣竹,青灰色的线在素白的绢帕上走,针脚慢却齐整。
不一会儿,一片带着露珠的竹叶就显了形,连叶尖的弧度都透着灵气。
她缝帕子的时候,总爱把我抱在膝头,让我玩她放在手边的蜜饯罐。
那是个青花小罐,瓷面光滑,上面画着缠枝莲,也是她的陪嫁。
罐子里装着江南来的青梅蜜饯,酸坤宁带甜,是她的娘家每隔三个月就派人送来的,说是“娘娘小时最爱的味道”。
“阿珩,张嘴。”
她绣一会儿,就会停下手里的活,从罐子里摸出一颗蜜饯,剥了糖纸喂我。
蜜饯的酸意裹着甜,在舌尖散开时,我总会忍不住眯起眼睛,像只偷吃到糖的猫。
她就笑着用指尖刮我的鼻子:“小馋猫,慢些吃,这儿没人跟你抢。”
那时我最盼着雨天。
下雨天不用去大本堂读书,张容华就会把窗关上,点上淡淡的熏香,抱着我坐在榻上,给我讲江南的故事。
她说江南的春天有青团,绿油油的,裹着豆沙馅,咬一口,甜汁能流到嘴角;
夏天有荷花,粉色的花瓣落在水面上,能漂很远,像小船;
秋天有桂子,风一吹,落在头上、肩上,香香的,能香一整天;
冬天有雪,下得不大,却能把屋顶盖成白色的,像撒了层糖霜。
那些我从没见过的景象,在她的描述里,变得鲜活又温暖,我总缠着她:“张娘娘,江南真的这么好吗?”
她就摸着我的头,眼里带着点怀念:“是啊,很好,等将来阿珩长大了,娘娘带你去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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