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9章-录取 (第1/2页)
那是戈壁滩上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,时间仿佛被太阳烤化了,黏稠而缓慢地流淌。
毒辣的日头已经稍稍偏西,从正中的炽白变成了略带金黄的橙红,但倾泻下来的光线依旧带着滚烫的重量,毫不留情地炙烤着这片广袤而贫瘠的土地。
空气因高温而扭曲,远处的沙丘和砾石滩像水波一样荡漾着,视线所及之处,都是一片晃眼的、白花花的亮。
大地龟裂出无数道深深浅浅的口子,如同干渴巨兽张开的嘴巴,无声地诉说着焦渴。稀疏的、耐旱的骆驼刺和芨芨草,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,叶片卷曲,蒙着一层厚厚的、灰黄色的尘土。
在这片几乎被遗忘的天地间,唯一活动的身影,是一老一少。
低矮的、用土坯垒成的房屋,在经历了前些日子那场罕见的、狂暴的夏季暴雨后,房顶和墙体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损毁。
雨水对于戈壁是恩赐,但对于这种古老的土坯建筑,却近乎一场灾难。
此刻,拾穗儿正站在一架有些年头的木梯上,那梯子是用粗糙的杨木钉成的,因为常年的风吹日晒,木头已经泛白,出现了细细的裂纹,人一上去,就发出“嘎吱嘎吱”的呻吟声,仿佛随时都会散架。
拾穗儿的身材瘦小,穿着一件洗得发白、打了几个补丁的蓝色旧布衫,裤子是奶奶用旧布料改的,显得有些宽大,裤脚被随意地卷起几道。
她赤着脚,脚趾因为长期行走在粗糙的地面上,结着一层厚厚的茧。
她的头发用一根红色的、已经褪色的旧毛线绳简单地扎在脑后,几缕被汗水和泥灰黏住的发丝,紧贴在她汗涔涔的额角和脸颊上。
她手里攥着一把沉重的瓦刀,木制的刀柄被磨得光滑,铁质的刀头则沾满了黄褐色的泥巴。
她正小心翼翼地将奶奶在下面和好的泥巴,一铲一铲地抹在墙体被雨水冲出的裂缝处。
她的动作算不上熟练,但极其认真专注,每一次下刀,都力求将泥巴填得均匀、结实。
泥巴是用戈壁滩上的黄土加上切碎的麦草和水搅和而成的,散发着一种原始的、带着些许腥气的泥土味道。
奶奶阿古拉在下面忙碌着。她年事已高,腰背佝偻得像一张拉满了的弓,岁月和辛劳在她古铜色的脸上刻满了深如沟壑的皱纹。
她穿着一件传统的、颜色黯淡的蒙古袍,虽然破旧,却洗得干干净净。
她正颤巍巍地用一双同样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,将一块块同样用泥和麦草压制成的草坯,递给梯子上的孙女。
她的动作缓慢而吃力,每递上一块,都要微微喘息一下。
一老一少,就这样在毒日头下默契地配合着。
汗水如同小溪般,沿着她们沾满泥灰的脸颊不断滑落,滴在脚下干涸得冒烟的土地上,发出极其轻微的“嗤”的一声,瞬间就被蒸发得无影无踪,只留下一个深色的、迅速消失的圆点。
空气里,弥漫着泥土的腥气、麦草的干草味,以及汗水咸涩的气息,共同构成了一种属于这片土地的、艰苦而真实的味道。
然而,拾穗儿的心,其实并不像她手上那看似平稳的动作一样平静。
距离那场决定命运的高考结束,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。
那份深埋在心底的、不敢轻易触碰的期盼,像一粒被深埋在干旱土壤里的种子,在无尽的黑暗和重压下,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煎熬。
它渴望甘霖,渴望破土而出的光明,拥抱一个崭新的世界;但同时,更恐惧那期盼本身就是一场幻影,恐惧萌芽的瞬间,迎来的不是雨露,而是更猛烈的风沙和毁灭性的打击。
她不敢让自己闲下来,不敢有多余的时间去胡思乱想。
只能将所有的焦虑、不安、还有那微弱的、却始终不肯熄灭的希望之火,都转化为身体的力量,倾注在这一刀一瓦、一铲一泥的修补劳作中。
仿佛只有让身体极度疲惫,才能暂时麻痹那颗始终悬在半空、随风摇摆、无处安放的心。
每一次挥动瓦刀,每一次抹平泥巴,都像是在与内心的焦灼进行一场无声的搏斗。
就在这时,一阵异样的声响,打破了戈壁午后固有的沉寂。
那声音起初极其微弱,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飘来,带着“滋啦滋啦”的电流杂音,断断续续,若有若无。
是镇子上那个挂在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。平时,这喇叭只在早晚固定时间响一阵,播放些通知或者悠扬的草原歌曲。
拾穗儿并没有在意,以为是镇上的日常广播,手里的活儿并没有停。
但是,那广播声,竟然罕见地、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语。
声音在空旷无垠的戈壁滩上,借着稀薄而干燥的空气,传得很远,也变得越来越清晰,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激起越来越大的涟漪。
“……全区高考成绩现已公布……重复一遍,全区高考状元……拾穗儿……总分七百二十五分……拾穗儿,总分七百二十五分……”
广播里的声音,是那种标准的、带着点儿播音腔的普通话,字正腔圆,穿透力极强。
这声音,与这片粗犷的土地格格不入,此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性。
起初的几个字,“全区高考成绩现已公布”,像是一道闪电,瞬间击中了拾穗儿。她的动作猛地一滞,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。
紧接着,“状元”两个字,如同惊雷,在她耳边炸响。
而当“拾穗儿”这三个字,清晰无比地、一遍又一遍地通过高音喇叭,回荡在戈壁滩上空时,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骤然停止了。
“哐当——!”
一声清脆刺耳的金属撞击声,突兀地响起。
拾穗儿手中的瓦刀,从她瞬间失去所有力气、变得绵软的手指间滑落,重重地砸在脚下坚硬的土地上。
沉重的铁质刀头甚至在那干硬的地面上磕出了一个小坑,溅起一小撮黄色的尘土。
她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,又像是被那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了,僵直地、一动不动地站在那架摇摇晃晃的木梯上。
她依然维持着刚才劳作时那个微微弯腰的姿势,手臂还半举在空中,保持着握刀的姿势,只是手中已经空空如也。
她的眼睛瞪得极大,瞳孔在刹那间收缩,然后又放大,失去了焦点,茫然地望向声音传来的、镇子的方向。
风,依旧不知疲倦地吹着,卷起地上细小的沙砾和尘埃,打在她的裤脚上,发出持续不断的、“沙沙”的轻响,像是在提醒她现实的存在。
远处,那广播声还在隐隐约约、却又执着地回荡着,一遍,又一遍。
那声音此刻在她听来,不再像是冰冷的通知,而更像是在吟唱一首她连在最美妙的梦境中都不敢奢望的圣歌,庄严肃穆,又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魔力。
“拾穗儿……七百二十五分……状元……”
这几个词语,像是一群被惊起的、疯狂的火鸟,在她的脑海里盘旋、俯冲、碰撞、炸开!迸发出无数耀眼的火星!
她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凝固了,四肢冰凉;但又在下一秒,一股难以言喻的、滚烫的热流从心脏最深处奔涌而出,迅速冲向四肢百骸,让她浑身都开始微微颤抖。
心脏像是变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,挣脱了所有束缚,在她单薄的胸腔里剧烈地、毫无章法地狂跳着,撞击着她的肋骨,发出“咚咚!咚咚!”的、如同远古部落祭祀时敲响的战鼓般的巨响,震得她耳膜发聩。
耳朵里一片嗡鸣,外界所有的声音——风声、沙砾声、甚至奶奶在下面疑惑的询问声——都变得模糊不清,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、流动的水。
唯有那“状元”和“七百二十五分”这几个词,如同被刻录了一般,在她耳内不断地、清晰地回响、放大。
她愣在那里,仿佛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。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,她就那么僵立着,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,灵魂仿佛已经脱离了这具瘦小的躯壳,沿着那声音的轨迹,飞越了茫茫戈壁,飞向了那个承载着她所有梦想的、遥不可及的地方。
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既不是狂喜,也不是悲伤,而是一种极度的、超出了承受能力的震惊和茫然,仿佛无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、海啸般的信息。
直到脚下那架本就不堪重负的木梯,因为她的长时间僵持而发出一声更为响亮、更为痛苦的“吱呀——”声,猛地晃动了一下,她才像从一场深沉的梦魇中被惊醒,猛地回过神来。
“奶……奶奶!”
她发出了一声近乎尖叫的、带着剧烈颤抖和哭腔的呼唤。
那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、紧张和难以置信而完全扭曲变形,几乎不像她自己的声音。
她甚至完全忘记了自己还站在近两米高的木梯上,忘记了危险。
求生的本能和此刻巨大的精神冲击混合在一起,促使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、手脚并用地从梯子上蹿了下来。
她的动作慌乱而笨拙,落地时,一只脚踩在了一块小石子上,一个趔趄,差点直接摔倒在地。
脚上那只本就破旧不堪、用旧布条勉强缝制的布鞋,在慌乱中彻底脱落,留在了木梯的旁边。
她浑然不觉!赤着一只沾满泥土的脚,像一支被用力射出的、义无反顾的箭,疯了似的朝着那间低矮的、为她遮蔽了十几年风雨的土坯房里冲去!
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,又似乎被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完全占据——准考证!那张皱巴巴的、边缘已经磨损、印着她名字和一张略显拘谨的黑白照片的纸!
那是她与那个叫“高考”的巨大事件之间,唯一的、最直接的、也是最珍贵的联系物!
她需要立刻看到它!触摸到它!需要用这实实在在的物证,来确认“拾穗儿”这三个字,真的与广播里那个如同星辰般耀眼、如同神话般遥远的“状元”联系在一起!
她需要证明,这不是一场幻觉,不是一场因过度渴望而产生的白日梦!
她冲进昏暗的屋内。从明亮的室外突然进入光线不足的屋里,她的眼前瞬间一黑,短暂的失明加剧了她内心的慌乱。
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音,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追逐。
她径直扑向那张占据了屋子大半空间的土炕。炕上铺着破旧的苇席,席子边缘已经破损。
她手忙脚乱地在枕头下摸索着,枕头里填塞的是干草,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。
没有!她又转身扑向炕头那个漆皮剥落、露出木头原色的小木匣。
那是她们家存放最珍贵物品的地方——几张薄薄的照片,几枚有限的硬币,还有……她的准考证!
她的手指因为极度的激动和颤抖而不听使唤,变得僵硬而笨拙。
好几次,她试图打开那个简单的木扣,却都滑脱了,甚至差点把整个匣子从炕上打翻。
她的心跳声更响了,在寂静的屋里如同擂鼓。终于,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木扣被拨开了。
她颤抖着掀开匣盖,几乎是屏住呼吸,在一堆杂乱的、承载着这个家庭微小历史的物品中,急切地翻找着。
(本章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