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-夜读 (第1/2页)
图书馆闭馆的提示音第三次在走廊里回荡时,拾穗儿才从《干旱区生态学报》的字里行间抬起头来。
油墨的气息混着旧纸张特有的霉味,还萦绕在鼻尖,她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,中指触到皮肤时,能明显感觉到一丝发烫——这是连续熬夜的痕迹。
望着窗外已经完全黑透的天空,玻璃上凝结的水汽将远处的路灯晕染成朦胧的光团,昏黄的光晕在夜色里轻轻晃动,像极了家乡戈壁滩上清晨未散的雾霭,缥缈又温暖。
这是她连续第三周在图书馆闭馆后转战教学楼自习室了。导师布置的科研报告越来越近,她总觉得案例分析不够扎实,总想着多查一篇文献、多补一个数据,才能让报告更有说服力。
她轻轻合上期刊,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停留片刻,仿佛在告别一个陪她奋战多日的熟悉朋友。
封面右下角的折痕已经很深,那是她每次翻页时下意识捏住的地方,如今倒成了这本旧期刊独有的印记。
收拾书包时,她特意把那本教授赠送的《干旱区生态学研究方法》小心翼翼地放进最里层,生怕书角被其他资料压卷。
手指拂过书页间那枚梭梭书签时,心头泛起一丝暖意。
这是教授去年去阿拉善调研时,用戈壁滩上自然脱落的梭梭枝条亲手制作的,每一根细小的枝条都被精心打磨过,边缘光滑,还保留着梭梭树皮特有的深褐色纹理,凑近闻时,能隐约嗅到一丝干燥的草木气息,那是沙漠植物特有的坚韧味道。
书签上还系着一根细细的蓝绳,是教授用自己的鞋带改的,他说:“这样挂在书里,翻页时不容易掉。”
她又翻开随身的笔记本,浅蓝色的封面已经被磨得发亮,边角卷曲发毛,像被戈壁风沙吹过多年的旧布。
每一页的空白处都挤满了批注,有的墨迹深,是她在图书馆明亮的灯光下写的;有的浅,是在自习室昏暗的光线下匆匆记下的,这些深浅不一的字迹,像一条蜿蜒的小路,记录着她不同时刻的思考轨迹。
教学楼的自习室在三楼西侧,是她上个月偶然发现的宝地。
那天图书馆闭馆时,她抱着一堆资料没处去,误打误撞走到这里,发现门没锁,从此便成了她的“秘密基地”。
推开那扇略显沉重的木门,熟悉的粉笔灰味扑面而来,混着窗外梧桐叶被夜风送来的清香,竟让她莫名想起家乡雨后戈壁滩上的气息——那时雨水刚浇过黄沙,泥土的腥气混着梭梭新抽的嫩芽味,清新又踏实。
自习室里只有两盏白炽灯亮着,暖黄色的光投在桌面上,不像图书馆的荧光灯那样刺眼,倒像是戈壁滩上温柔的月光,轻轻裹着她,让人心安。
她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,这个位置能看到楼下的梧桐树,还能避开走廊里偶尔传来的脚步声。
放下书包,她先取出保温杯,淡粉色的杯身已经有了几道划痕,是开学时宿管阿姨送她的,阿姨说:“女孩子家,要多喝热水,对胃好。”
拧开杯盖时,热气氤氲而上,瞬间模糊了她的眼镜片。
她赶紧摘下眼镜,用袖口轻轻擦拭,镜片上还沾着刚才翻书时蹭到的油墨印。
小口啜饮着温水,温热的水流缓缓滑过喉咙,落在空荡荡的胃里,像投下一颗小石子,漾开一圈圈暖意,这才开始有条不紊地摊开资料。
左边是导师的科研报告要求,打印纸已经被她翻得卷边,红笔圈出的“需结合实地案例”“数据需标注来源”等重点,像一个个醒目的路标,指引着前进的方向。
中间是三篇关于荒漠植被恢复的论文,其中两篇还是教授帮她从学校档案馆复印的旧文献,页边贴满的彩色便签像是知识的翅膀,黄色便签写着“可参考此方法计算K值”,粉色便签标注着“此处数据与家乡情况差异较大”。
右边是她的笔记本,封面上“像梭梭一样扎根”的字迹在灯光下泛着微光,这是开学第一天,教授在她笔记本上写下的寄语,如今已成为她的座右铭,每当她觉得累、想放弃时,看到这行字,就像看到了戈壁滩上迎着风沙生长的梭梭,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。
今晚要完成的是报告的“案例分析”部分。
她斟酌了很久,最终选择以家乡的梭梭林为例,探讨人工干预对环境容纳量的影响——这是她最熟悉的领域,也是她最想写的内容。
可当笔尖落在“人工灌溉对K值的提升幅度”这一栏时,她突然顿住了。
钢笔尖在纸上洇出一个小小的墨点,像一颗迟迟未落的泪。
她翻遍了手头的资料,论文中的数据都来自阿拉善盟东部,那里的年降水量、土壤有机质含量,都与家乡戈壁滩边缘的小镇相差甚远,直接套用数据,总觉得不踏实,像在沙滩上建房子,没有根基。
她咬着笔杆,塑料笔帽被牙齿咬出了浅浅的齿痕。
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上,“要是能有家乡的具体数据就好了。”
她轻声自语,声音在空旷的自习室里显得格外清晰,又很快被窗外的风声淹没。
指尖在纸上轻轻敲击,节奏杂乱,像她此刻的心情。
窗外的风掠过梧桐树梢,叶子相互摩擦,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,像是远方的戈壁在回应她的呼唤,又像是奶奶在耳边轻轻念叨。
她掏出手机,解锁屏幕,却在看到时间的瞬间犹豫了——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“23:17”。
奶奶年纪大了,睡眠浅,一点声响就会醒,一个消息提示音,说不定就能让她整夜都睡不着,还得担心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。
她默默收起手机,把它放在书包最外层,确保不会不小心碰到。
重新握紧笔杆,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她告诉自己,既然暂时无法获取具体数据,就先梳理理论框架,等周末再给家里写信详细问。
在草稿纸上,她画下一个简易的表格,左边列“人工干预措施”,右边对应“可能影响的生态因子”:灌溉对应“水分”,补种对应“种群密度”,种植沙棘对应“种间关系”。
每写下一项,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对应的场景:灌溉渠边的梭梭确实比远处的粗壮,树皮更光滑,枝叶更茂盛,去年暑架她还帮阿叔给梭梭浇水,指尖触到的树皮,是湿润的;
沙棘丛里的小梭梭苗,在风沙天里依然挺直腰杆,不像裸露地带的幼苗那样东倒西歪,阿妈说,沙棘的根能固沙,还能给梭梭挡风。
这些记忆的碎片,像戈壁滩上随风滚动的梭梭种子,在她心里生根发芽,渐渐长成连接理论与现实的桥梁。
笔尖在纸面滑动的“沙沙”声,成为自习室里唯一的旋律,与窗外的风声交织在一起,像一首温柔的夜曲。
她写得如此投入,连保安大叔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——大叔的鞋底磨得有些薄,走路时会发出轻微的“吱呀”声,平时她总能提前察觉。
直到一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轻轻放在桌角,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“嗒”的一声轻响,她才恍然抬头。
保安大叔站在桌前,深蓝色制服的肩章在手电筒的余光中若隐若现,上面的铜扣已经有些氧化,失去了往日的光泽。
他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格外显眼,像撒了一把碎雪,脸上的皱纹很深,笑起来时,眼角的纹路能挤出好几道,却温暖如春:“同学,刚才在楼下就看见这盏灯亮着,上来一看果然是你。”
他的声音很轻,像是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,又像是怕吓着她,“天这么冷,喝点热水暖暖身子,别冻着了。”
拾穗儿慌忙起身,椅子腿在地面上蹭出“吱呀”一声,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双手接过水杯。
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心尖,像一股暖流,瞬间冲散了熬夜的疲惫,让她鼻尖微微发酸。
“谢谢大叔,”
她的声音有些哽咽,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,“您怎么还没休息?这么晚了还在巡逻。”
“我得巡逻到后半夜呢,”
大叔倚在门框上,手里的手电筒垂在身侧,光束斜斜地投在地面,画出一道长长的光影,“这栋楼晚上就你一个学生在,可得多注意安全,门窗都要锁好。”
他的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资料,看到“梭梭林”“环境容纳量”等字样时,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,语气里带着长辈特有的关切:“你看这都快一点了,再熬下去身体该扛不住了,明天再写也不迟,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。”
拾穗儿低头看着才完成一半的报告,稿纸上还有大片空白,像等着她去填补的遗憾。
她咬了咬下唇,唇瓣上还留着刚才咬笔杆时的印记:“大叔,我这报告下周就要交了,还差一点没写完。我把这点弄完就走,不会待太久的,您放心。”
大叔点点头,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,像被风吹平的沙纹:“行,那你别太累了,每隔一会儿就站起来活动活动,别总坐着。”
他顿了顿,又补充道,“等会儿我再来看看你。要是冷,就去保安室拿件外套,我办公室有备用的,是我儿子穿剩下的,虽然旧了点,但挺暖和。”
临走前,他又回头叮嘱了一句:“记得锁好门,走的时候把灯关了。”
脚步声渐行渐远,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。拾穗儿捧着水杯,站在原地愣了片刻,才缓缓坐下。
她把水杯放在手边,偶尔喝一口,水温正好,不烫不凉,喝下去后,连因焦虑而紧绷的胃部都舒展开来。
这让她想起小时候在戈壁滩的冬天,那时家里还没有暖气,晚上背书时,手脚总是冻得冰凉。
每当这时,奶奶阿古拉总会端来一碗热奶茶,碗是粗瓷的,边缘还有一道小裂痕,却盛着最温暖的关怀。
那时的奶茶是用砖茶和羊奶煮的,带着些许膻味,刚喝时她还不太习惯,总皱着眉头。
可奶奶阿古拉总会坐在她身边,看着她喝,还说:“多喝点,暖身子,背书也记得牢。”
有一次,她背书背到很晚,实在困得不行,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,醒来时,身上盖着奶奶的旧棉袄,手边的奶茶还温着,奶奶正坐在一旁,借着煤油灯的光缝补她的旧袜子。
奶奶不识字,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,却比谁都懂得读书的意义。
“穗儿啊,”
奶奶总是这样说,粗糙的手掌轻抚她的头顶,掌心的老茧蹭得她头皮有些痒,却很舒服。
“读书是好事,能让人走出戈壁,见大世面,不用像阿爸阿妈这样,一辈子跟沙子打交道。”
有一次,她因为背不出课文,急得直哭,眼泪掉在课本上,晕开了字迹。
奶奶没有说什么大道理,只是坐在她身边,拿起针线,一针一线地缝补着她的旧衣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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