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章-攻坚 (第1/2页)
大三那年的春天,校园里的梧桐树刚抽出一层柔嫩的浅绿色新叶,叶脉像婴儿手背的血管般清晰,风一吹,满树新绿就晃得人眼睛发颤。
空气里还裹着料峭的寒意,早晚走在教学楼走廊里,能看见玻璃窗上凝着一层薄薄的水汽,可生物工程系的学生圈子里,却炸开了比春日惊雷更响的消息——系里接到国家级“西北戈壁固沙技术”攻关任务,核心是六个月内拿出“沙枣-沙棘混播方案”,要真真切切种进西北的戈壁滩里。
动员会在系里最大的阶梯教室召开,三百多个座位坐得满满当当,连后排过道都挤着人。
张教授站在讲台上,藏青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,露出结实的手腕,他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人群,身后投影幕布上,西北戈壁的画面正缓缓展开:黄沙漫天卷过,把远处的天际线染成浑浊的土黄色,稀疏的沙蒿贴着地面生长,被风沙吹得歪歪斜斜,偶尔闪过几棵沙枣树,枝干遒劲却光秃秃的,连叶子都少得可怜。
“同学们,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课题研究。”
张教授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教室,沉稳得像戈壁上的岩石,“西北的土地正在被风沙啃噬,老乡们的羊圈被埋过三次,刚抽穗的麦子一夜之间就被黄沙盖严实,孩子们上学要绕着沙丘走两里地。我们早一天拿出方案,就能早一天给那片土地留住绿色,留住人。时间,只有半年。”
台下瞬间响起一片窃窃私语,有人悄悄掰着手指算时间,有人对着投影里的戈壁皱起眉,还有人拿出笔记本飞快地记着,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混着议论声,像潮水般此起彼伏。
“半年?连菌种筛选都不够吧?”
“沙枣和沙棘混播,之前没见过成功案例啊”
“戈壁的土壤酸碱度那么极端,幼苗能活下来吗?”
坐在最后一排角落的拾穗儿,下意识地握紧了膝盖上的笔记本,手指用力得把封皮上的塑料膜都按出了细纹。
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外套,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沙枣核做成的胸针——那是去年暑假回家时,奶奶在沙枣树下捡的,用砂纸磨了半个月才变得光滑。
她来自戈壁滩深处的村子,皮肤带着常年被风沙吹打的微糙质感,颧骨上还有淡淡的晒红,可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清澈,像戈壁夜空里没被云层遮住的星星。
此刻,这双眼睛死死盯着幕布上的戈壁,没有旁人的惊讶或质疑,只有一种深沉的、近乎虔诚的专注。
她仿佛透过屏幕,闻到了家乡风沙里混着的沙枣树皮的味道,看到了村口那棵老沙枣树——去年春天风沙最大的时候,树干被吹得弯成了弓,可到了夏天,还是冒出了一丛丛嫩绿的新叶。
她甚至能听见奶奶阿古拉坐在炕头纺线时的声音:“穗儿啊,咱戈壁上的树,都是咬着牙活的,人也一样。”
团队组建得很快,张教授亲自筛选成员,核心四人里,除了拾穗儿,还有班长陈阳——个高高瘦瘦的男生,总穿着格子衬衫,做事比谁都踏实,上次系里组织植树,他硬是把每棵树苗的间距都量得分毫不差。
林哲,典型的理科高手,戴黑框眼镜,电脑屏幕上永远是密密麻麻的数据模型,连吃饭时都在琢磨算法。
苏晓,和拾穗儿同宿舍,心细得像筛子,实验记录记得比谁都清楚,连每次浇水的毫升数都标得明明白白。
实验初期,一切都顺利得让人有些意外。他们在市郊的试验田划定了四块区域,用白色石灰线画出整齐的格子,每块格子里都插上小牌子,写着“沙枣单播”“沙棘单播”“混播组1”“混播组2”。
那段时间,试验田里总能看见四个忙碌的身影,太阳刚冒头就到,直到晚霞把天空染成橘红色才离开。
陈阳每天早上都会提前半小时到,把当天要做的任务列在小黑板上,用红笔圈出重点:“今天测土壤含水率,林哲你负责东边两块地,我和苏晓测西边,拾穗儿盯紧幼苗出土情况。”
他说话时总是微微皱眉,像是在确保每个字都准确无误,分配完任务,就扛着铁锹去检查田埂,把被雨水冲垮的地方一点点培土夯实。
林哲的三脚架几乎天天架在试验田中央,上面固定着小型气象站和土壤传感器,数据线拉得长长的,连到他放在田埂边的笔记本电脑上。
他总是蹲在电脑前,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,屏幕上的数据流像瀑布一样往下滚,偶尔停下来扶扶眼镜,眉头皱成小疙瘩:“昨天晚上温度降了两度,传感器显示土壤表层温度有点低,得调整一下覆盖膜的厚度。”
苏晓背着一个大大的帆布包,里面装着笔记本、卷尺、温度计,还有一小瓶防晒霜——她总记得提醒大家涂,自己的手背却因为天天记录数据,晒得比胳膊黑了两个度。
她蹲在幼苗旁边,眼睛凑得很近,用卷尺量着幼苗的高度,嘴里小声念叨:“沙棘组三号,高度4.2厘米,新叶两片;沙枣组五号,高度3.8厘米,子叶还没脱落。”
每个数据都记在专用的笔记本上,字迹工整得像打印出来的。
而拾穗儿,是团队里最“黏”幼苗的人。她常常一大早就独自来到试验田,穿着胶鞋踩过湿润的田埂,蹲在混播组的格子前,久久地盯着那些刚破土而出的绿芽。
绿芽嫩得像能掐出水来,顶着嫩黄色的种皮,在微风里轻轻晃动,她会伸出食指,指尖极其轻柔地碰一下叶片,那触感软软的、滑滑的,像婴儿的脸颊,她的眼神里瞬间就盛满了母亲般的怜爱,嘴角也不自觉地向上弯。
有天早上,第一株沙枣苗在晨曦中舒展开带着绒毛的叶片,绒毛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,阳光一照,像撒了把碎钻。
拾穗儿盯着那片叶子看了足足五分钟,突然小声欢呼起来,声音不大,却满是喜悦,她连忙用借来的相机,小心翼翼地拍下叶片,喜悦地说:“发芽了”。
拍完又觉得不够,蹲在田埂上,把下巴搁在膝盖上,就那么看着幼苗,脸上的笑容比春日的阳光还要灿烂,连额前的碎发被风吹乱了都没察觉。
可这样的顺利,并没有持续太久。
就在实验进行到第三个月,幼苗长到十厘米高,叶片舒展得像小扇子,所有人都觉得胜利在望时,危机毫无征兆地来了。
那是个灰蒙蒙的早晨,天空压得很低,空气里飘着细细的雨丝,潮乎乎的。
苏晓像往常一样,七点就到了试验田,刚走到混播组1的格子前,就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:“呀!这是怎么了?”
她的声音带着颤抖,手里的笔记本“啪嗒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正在调试仪器的林哲、扛着铁锹赶来的陈阳,还有刚走到田埂口的拾穗儿,都闻声跑了过来。
看清眼前的景象时,所有人都僵住了——原本绿油油的幼苗,此刻大面积萎蔫,叶片卷成了小筒,边缘泛着枯黄色,有些甚至已经完全枯黄,像被抽走了所有水分,趴在湿润的土壤上,死气沉沉的。
混播组1和2几乎全军覆没,连单播组的幼苗,也有一半出现了同样的症状,原本充满生机的试验田,一夜之间就蒙上了一层颓败的死灰色。
“这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”
陈阳蹲下身,手指捏起一把土壤,土壤湿润度刚好,没有结块,他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“昨天下午我来看的时候还好好的,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这样了?”
林哲立刻冲到电脑前,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,调出近一周的监测数据——土壤含水率、温度、光照时长、PH值,所有曲线都平稳得像一条直线,没有任何异常波动。
他盯着屏幕看了足足十分钟,脸色越来越凝重,推了推眼镜,声音低沉:“数据没问题,不是外部环境的问题……可能是幼苗本身出了问题。”
苏晓捡起地上的笔记本,翻开最新的记录页,上面还记着昨天傍晚的观测结果:“混播组1幼苗生长正常,叶片舒展,无病虫害”。
那些娟秀的字迹此刻变得无比刺眼,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,鼻尖也酸酸的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却强忍着没掉下来——她怕自己一哭,大家就更慌了。
团队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。风裹着雨丝吹过试验田,卷起几片枯黄的叶子,落在大家的脚边,没人说话,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,还有苏晓压抑的抽气声。
之前所有的努力、所有的乐观,在这一片枯黄的幼苗面前,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,像一个被戳破的泡沫。
当晚的总结会,在实验室的小会议室召开。
桌子上摊着试验田的照片、监测数据报表,还有苏晓的实验记录,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日光灯的光惨白惨白的,照在每个人脸上,都带着疲惫和沮丧。
林哲把最新的存活率分析图投射在墙上,那个刺眼的红色数字——“30%”,像一把烧红的烙铁,重重砸在每个人心上。
他双手撑着桌子,身体微微前倾,语气沉重:“数据模型重新运算了三次,结果都一样,按照这个趋势,剩下的幼苗存活率还会下降,最多维持在20%。现有的混播方案……可能从根本上就存在缺陷,两种植物的生长需求相互冲突。”
“也许我们的方向错了?”
苏晓小声提议,声音带着不确定,手指紧紧攥着笔记本的边缘,“是不是应该考虑更换树种?比如胡杨或者梭梭,它们的抗逆性公认更强,之前有很多成功的固沙案例……”
陈阳沉默着,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,目光扫过每一个队友——林哲皱着眉盯着数据,苏晓眼圈通红,而拾穗儿,从开会开始就一直低着头,双手紧紧交握在膝盖上,指节泛白,长长的睫毛垂下来,遮住了眼睛里的情绪,只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。
他的目光最终停在拾穗儿身上:“拾穗儿,你怎么看?”
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,那种混合着失望、焦虑和寻求出路的目光,像一块巨石,压得拾穗儿几乎喘不过气。
换树种?这个提议很合理,很稳妥,甚至能让他们更快地拿出一个“合格”的方案。
可是……她的脑海里,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童年的画面:戈壁滩上,风沙像疯了一样卷过,把村子里的土路吹得坑坑洼洼,可村口的老沙枣树,却在风沙里倔强地挺立着,枝干上的伤痕结了厚厚的痂,却依然在春天冒出新叶,秋天结出满树小小的沙枣,甜中带涩,是她童年最珍贵的零食。
奶奶阿古拉常坐在炕头,用粗糙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,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土,说:“穗儿啊,你看那沙枣树,风沙越大,它越要扎根,越要发芽,咱戈壁上的人,就得有这股子不服输的劲儿。”
奶奶的声音很轻,却像种子一样,种在了她心里。
那股子劲儿……不能就这么放弃了!
拾穗儿猛地抬起头,眼眶红红的,里面还含着未落下的眼泪,可眼神里却没有了之前的沮丧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。
她深吸一口气,声音有些沙哑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:“再……再给我一点时间,好吗?就一周,我想再试试,最后一次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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