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素缟惊魂 (第2/2页)
灵堂重归死寂。
沈青霓却觉得脊背一阵发凉。
方才被他凝视的那一瞬间,她眼前似乎诡异地闪过一行极淡的半透明字迹——【宫规:肃立恭送】
快得如同错觉。
她用力闭了闭眼,将那份莫名的惊悸压下去,却无法忽视心底深处那强烈的不安。
这位靖王殿下……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温润守礼。
亡夫临死前的恨意,绝非空穴来风。
殿外,夜风更劲。
贴身侍卫赵岩提着素白宫灯迎上前,低声道:“殿下,怎不多留片刻?太子殿下生前……”
萧景珩背对着灵堂,仰头望着深宫四角天空上那轮被薄云遮蔽、显得格外清冷的孤月,嘴角扯出一抹苦涩至极的弧度。
“皇兄他不会想见到我的。”
声音低沉,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落寞。
赵岩闻言,立刻激动起来,声音拔高了几分:
“殿下何出此言!您为了能在太子殿下……出事前赶回京见他一面,快马加鞭昼夜不停,生生跑死了三匹千里驹!
边关战事何等吃紧,您都硬是压了下去!太子殿下骤然离世,实非您所愿,更非您之过!
您对殿下素来敬重有加,殿下他…他怎会不想见您?!”
萧景珩垂下眼眸,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,遮住了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。
他沉默良久,才低低地、沉沉地叹了口气,那叹息声包含着无尽的无奈与沉重,仿佛压垮了千斤重担。
“幼时围场那场意外……他坠马伤重,从此不良于行,缠绵病榻,他终其一生,都认定是我故意所为。
无论我解释多少遍,无论父皇如何开导……他的心结,至死未解。”
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。
赵岩嘴唇动了动,那些劝慰的话终究是没能说出口。
他跟随萧景珩多年,是那场意外为数不多的见证者之一。
那年太子十二岁,靖王殿下才九岁。
暮春狩猎,围场草木葱茏。
太子萧景琰骑着御赐的骏马在前,年幼的萧景珩兴奋地策马紧随其后。
赵岩等侍卫远远跟着。
变故发生得毫无征兆,太子的马不知为何突然受惊,高高扬起前蹄,将措手不及的太子狠狠摔下马背!
太子滚落的方向,正是一个陡峭的斜坡!
“太子哥哥!”
年幼的萧景珩吓得脸色惨白,毫不犹豫地从自己的马上跳下,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想要拉住翻滚的兄长。
混乱之中,他似乎推了太子一把,又似乎是被太子的身体带倒……
总之,两人一同滚下了陡坡。
太子被压在下面,一条腿被嶙峋的山石重重砸中,当场骨断筋折,痛晕过去。
萧景珩也摔得头破血流,却挣扎着爬起来,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,拼命将昏迷的太子往坡上拖拽,哭喊着求救。
当侍卫们赶到时,看到的便是满身血污、狼狈不堪的小靖王,正用尽全身力气拖拽着人事不省的太子。
稚嫩的脸上满是泪水与惊恐,口中不停地喊着:“快救太子哥哥!快!”
事情闹得很大。
面对盛怒的皇帝和太医院“恐有终身之患”的诊断,年仅九岁的萧景珩,在御前跪了整整一日一夜。
承受着各方或质疑或愤怒的目光,只反复哽咽着一句话:“儿臣看见太子哥哥的马突然惊了,想去拉住他……是儿臣没用……”
他坚持称太子的马是意外受惊,绝口不提任何阴谋,也绝口不提自己是否在混乱中有过失推搡导致太子伤势加重。
无论皇帝如何逼问细节,他只是流泪摇头,自责没能拉住兄长。
皇帝爱重长子,却也深信幼子纯孝。
最终,虽未重罚,却也在有心人,尤其是太子生母薛贵妃一系的推波助澜下,将“靖王年幼莽撞,间接导致太子重伤”的风言风语传遍了朝野。
正值多事之秋,皇帝为平息众议,不得不将年幼的萧景珩送到了京畿之外的皇庄“静心思过”,名为休养,实为避嫌。
两年后,风波渐平,萧景珩才被接回宫。
只是当年的纯真少年,归来时已变得格外沉静内敛,一举一动皆恪守宫规礼制,严苛得近乎苛刻,再也寻不到半分错处。
皇帝心中愧疚,加倍补偿,可父子之间、兄弟之间那道深深的鸿沟,却再也无法弥合。
太子萧景琰的腿伤成了痼疾,身体每况愈下,那份对幼弟的怨怼与猜忌,也如同跗骨之蛆,伴随了他短暂而痛苦的一生。
如今,灵堂里那位惊惧戒备的皇嫂,又何尝不是皇兄那份刻骨怨念的最后投射?
萧景珩最后望了一眼那被重重白幡遮蔽的灵堂深处,转身,步伐沉稳地踏入深邃的宫道。
玄色蟒袍的身影很快被夜色吞噬,唯余下那清冷的月光,无声地洒落在寂静的重华宫庭院。
殿内,沈青霓依旧跪在冰冷的蒲团上。
方才靖王离去前那深深的一眼,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,即使隔着珠帘与夜色,也让她如芒在背。
仿佛被某种无形的、强大的存在锁定,无处可逃。
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纸钱,指尖冰凉。
这深宫,比她想象中……更加寒冷,更加危险。
而那位看似温润守礼的靖王殿下……
她隐隐觉得,自己平静守寡、苟且偷生的愿望,恐怕从一开始,就只是奢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