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圆光记》 (第2/2页)
冰中渐现人影,初模糊,继清晰,竟与禹臣面目无二,唯着唐代襕袍。冰人叩额:“吾乃柳公留影。当年预知此劫,分一缕神魂藏于碑拓。今世书生听真:圆光城实乃文心所化,历代绝笔之作皆在其中。尔连观四十九夜未生退心,已具‘文胆’,当续此城。”语毕冰裂,身影化作青烟钻入禹臣七窍。
禹臣大震,如醍醐灌顶,前世记忆奔涌:己本是柳公侍墨童子,因盗《十绝谱》助谪仙李泌逃天罚,被贬入轮回。那荒园原是圆光城南门,碑即锁钥。正恍惚,女冠已擒商人,从其怀搜出羊皮契,上书“以百年文运换三代富贵”。女怒焚契,灰烬中跳起绿火,火苗聚为鬼脸嘶啸:“柳诚悬!尔困我三百载,今毁契约,莫怪玉石俱焚!”鬼脸扑向素绢,画中楼阁应声崩塌。
危急时,老叟跃入画中,身形暴涨,以脊背扛住倾覆的藏经阁。女冠割腕洒血,血珠溅处,颓垣重生。禹臣忽有所悟,咬指疾书空白处:“天夺其巧,地藏其拙,人心不死,圆光不灭。”十六字成,画卷迸射七彩,坍缩为雀卵大明珠,悬于堂中。女冠虚托明珠,对商人道:“尔所求富贵,不过明珠映影。”弹指间,珠面现出景象:商人子孙坐享金山,然库中典籍尽成灰,子弟皆目不能视。商人骇绝,叩首悔罪。
女冠转谓禹臣:“城虽保,需守城人。君可愿入画镇守?”禹臣方欲应,瞥见案头未完书稿,黯然摇首:“尘缘未了。”女冠莞尔,摘明珠置其额:“如此,且作梦中城主。”明珠没入,禹臣额间现朱砂痕,与柳公无异。
是夜,荒园突发大火,邻人救之,唯见焦土。商人归家,开箱点货,忽见压箱汉玉生出新沁,纹路恰是圆光城全景。其幼孙无知,持玉嬉玩,日光穿过玉孔,在粉墙上映出流动画影:有童子在云中牧鹤,鹤唳声声,依稀是“忘我观周匝,剋躬安所蒙”。自此商人改行开蒙馆,终身不言古董事。
三年后,禹臣中进士,放任杭州通判。赴任舟过长江,夜泊采石矶。月下见崖壁浮金光,近观竟是那十二韵诗,字字皆由萤火虫聚成。中有老渔翁鼓枻而歌:“丹崖怪石上,彩凤双鸣;峭壁奇峰前,麒麟独卧。”声如碎玉。禹臣问其详,翁指江心:“此乃李白捞月处,亦是圆光城水门。每逢甲子,月光透水府,可见双凤麒麟舞于波间。”言讫跃入江,化青鲤没浪而去。
禹臣豁然:那“丹崖”“峭壁”之语,正是柳公诗未录的结句。急返舱取珠,珠已不知所踪,唯案头留素笺,上书:“碧空常在方寸,何须登晨?赠君彩凤麒麟,伴游宦海。”自此禹臣每断案,必得灵思,所撰判词皆成妙文。晚年致仕归汴,重访荒园,见顽童嬉戏处,碑石完好如初,所镌却是禹臣生平。抚碑大笑间,槐叶纷落如雨,叶脉皆显小字,细辨乃《圆光记》全篇,恰三千九百九十九字。
是夜无梦,唯闻窗外环佩叮咚,若有三五人踏月而过,吟哦声渐远:“梅瑶无远近,大小等维嵩……”推窗,但见雪地鸿爪纵横,排列成北斗之形。天边晨光微露,第一缕紫气正坠入废园枯井,井中传出悠悠叹息,不知是柳公、女冠,抑或是前世那个偷谱童子。
后记:清光绪年间,汴州大旱,民掘井至三丈,得铁函。内藏水晶匣,匣中置琥珀,琥珀内封一纸卷,展之即此《圆光记》。观者皆见字迹浮凸如活,阅毕则平复如初。知府欲献于慈禧,当夜驿馆失火,琥珀乘火凤飞去。今人所传,乃当时抄录副本耳。然有耆老言,幼时见荒园雷雨夜仍有青光,且时有童子笑闹声,疑是圆光城门未闭,偶泄天机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