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清商遗韵》 (第2/2页)
六
笛声引路,三人攀藤下崖,见一山洞,洞口立一白发老叟,手持铁笛,正是失踪四十年的张照。
“徐兄,久违了。”张照侧身让路,“进洞再说。”
洞中别有天地,石室中典籍满架,竟似小型书库。张照燃灯,灯光下但见其人骨瘦如柴,双目深陷,然精神矍铄。
“张先生…”纪昀长揖,一时不知从何问起。
张照摆手:“时间紧迫,长话短说。雍正元年那册奇书,实为我祖上所传。我家本姓朱,乃前明宗室之后。此书是永乐年间,三宝太监下西洋时,自天竺所得梵本,记载上古‘以音驭人’之术。”
陈献章恍然:“所以年羹尧所得,原是副本?”
“正是。”张照续道,“年羹尧进献此书,本欲媚上。怡亲王见书骇然,恐此术流传,命徐兄译而焚之。孰料呼什图早与年羹尧勾结,欲夺书邀宠,遂纵火夺书,弑王灭口。”
徐琪急问:“那真本何在?”
“真本在此。”张照自石函中取出一册羊皮书,封面梵文斑驳,“但我穷四十年之功,方悟此书所言‘人音’,非驭人之术,实为医心之法。黄帝时,伶伦以音律疗民瘼,通人音者可解郁结,开愚蒙。后世误读,以为可操弄人心,谬矣。”
洞外忽传来呼喝声。呼什图已追至崖上,正命侍卫结绳而下。
张照将羊皮书塞入徐琪怀中:“徐兄,此书托付于你。当寻有德者传之,莫使宝珠蒙尘。”又取出一枚铁牌,交予纪昀,“此是粘杆处调兵符,可调西山健锐营。当年怡亲王赐我防身,今付晓岚,速去求援。”
“先生你呢?”纪昀急问。
张照拾起铁笛,惨然一笑:“我苟活四十载,只为今日。呼什图这叛主恶奴,当由我清理门户。”言罢,吹笛出洞。
笛声高亢,竟似金戈铁马。崖上传来惊呼,数名侍卫竟栽落悬崖。
七
纪昀持符夜奔,至西山健锐营,调兵二百,急返慈悲崖。至时天色微明,但见崖下尸横遍地,呼什图胸口插笛,已气绝多时。张照倚坐洞前,身中数刀,奄奄一息。
徐琪、陈献章正为张照包扎。张照见纪昀至,勉力一笑:“大仇得报,死而无憾。”又执徐琪手,“徐兄,那册《律吕全书》手稿,藏于乐钟阁顶梁之上。此书融汇古今乐律,当传后世…”
言未尽,气已绝。
徐琪老泪纵横。陈献章合十诵经。纪昀命人收殓尸身,忽有侍卫来报:“大人,洞中发现秘道,似通宫中。”
三人秉烛入秘道,行约二里,见石阶蜿蜒向上。尽头一铁门,徐琪以铜钥试之,竟开。门外竟是宫中乐钟阁地下密室。
密室中蛛网密布,居中一铜柜,柜锁与铜钥吻合。开柜,内藏手稿数十册,最上一册封面题:《律吕全书》,张照纂。
徐琪抚稿长叹:“张兄忍辱负重四十年,竟成此巨著。我辈何幸,得见天日。”
纪昀忽指柜底:“还有一匣。”
徐琪取出木匣,开之,内有一信并一玉印。信是怡亲王绝笔:
“余得张照所献奇书,知人音可医心,亦可祸世。今呼什图叛,余命不久矣。特留此书并怡亲王印,付后来有德者。若遇明君,当献此书,以正乐律,以医人心。雍正元年正月十七夜,允祥绝笔。”
三人阅毕,肃然下拜。
陈献章忽道:“徐兄,张先生既将真本托付于你,欲如何处之?”
徐琪沉吟良久:“此书博大,非一人能解。老朽之意,当献于朝廷,但求圣上广召天下通音律者,共研此术,使医心之法,惠泽苍生。”
“不可!”纪昀急道,“前辈忘了雍正元年之祸?此书面世,恐又引觊觎。”
徐琪苦笑:“晓岚所言,老朽岂不知。然藏之名山,终是孤本,若有闪失,何以对张兄?不若献于朝廷,录副本分藏各处,纵有失,薪火不灭。”
正争论,密室外忽传脚步声。有人笑曰:“徐先生高义,本王佩服。”
八
来人竟是和亲王弘昼,乾隆帝之弟。
纪昀等慌忙行礼。弘昼摆手:“不必多礼。本王奉皇上密旨,查呼什图贪渎案,循踪至此。”他目视怡亲王印,神色肃然,“王伯绝笔,本王幼时曾听皇考提及。不想今日得见。”
徐琪献上羊皮真本及张照手稿,详述始末。弘昼听罢,慨叹:“张照忠义,徐先生高洁,陈先生守诺,皆国士也。此事本王当奏明皇上,必使忠魂得慰,奸佞显戮。”
又对徐琪道:“皇上素重雅乐,尝言当世音律大家,唯徐先生一人。先生可愿出山,总纂《律吕正义续编》?”
徐琪跪地:“老朽年逾百岁,朽木之材,恐负圣恩。愿荐一人,可当此任。”
“何人?”
“杭州王文治,字禹卿,精音律,通典籍,年富力强,当堪大任。”徐琪自怀中取出《琴律阐微》手稿,“老朽毕生所学,尽在此稿。愿献朝廷,助王君成事。”
弘昼扶起徐琪:“先生虚怀若谷,本王敬佩。然先生不出,何人可解人音之谜?”
徐琪笑指纪昀:“晓岚博闻强记,可主其事。老朽虽老,愿为顾问,尽绵薄之力。”
纪昀欲辞,弘昼已定案:“便如此。徐先生赐四品顶戴,领乐部顾问。纪晓岚总纂《律吕正义续编》,王文治副之。张照追复原职,赐祭葬。呼什图戮尸示众,以儆效尤。”
众人拜谢。弘昼忽道:“徐先生,本王尚有一问。人音之术,果可医心乎?”
徐琪正色:“音乐之道,在感发善心,涤荡邪秽。昔孔子闻韶,三月不知肉味,是音能移人也。若用得其正,可化民风,正人伦。若用失其当,亦能惑心志,乱纲常。关键不在术,而在用术之人。”
弘昼颔首:“善。本王当奏请皇上,设乐律馆,广征天下知音之士,共研此道,使雅乐复兴,人心归正。”
九
乾隆四十九年元月,乐律馆开馆。
徐琪虽受职,仍居西山草庐,每旬日入城一次,指点馆务。纪昀、王文治常往请教,徐琪倾囊相授,不藏私谊。
三月春,徐琪忽召纪昀至庐中,取出一卷手稿:“此是《人音阐幽》,老朽毕生心血,今付晓岚。书中言,人音在七情,通之者可调阴阳,和气血,非虚言也。昔皇甫谧《针灸甲乙经》言,‘乐者,药也’,良有以也。”
纪昀拜受:“晚生当与禹卿共研,必使此学传世。”
徐琪忽道:“老朽大限将至,今夜子时当去。死后勿发丧,将遗体运至永安寺,置永乐大钟下,待钟鸣百零八响,即可火化。”
纪昀悲泣:“前辈何出此不祥之言?”
徐琪笑曰:“寿逾期颐,已属天幸。今心事已了,当追随张兄于地下。晓岚勿悲,但记老朽一言:音律之道,在和不在一,在通不在同。将来编书,当博采众长,毋执一见。”
是夜,徐琪沐浴更衣,端坐琴前,奏《幽兰》一曲。曲终,含笑而逝,年百二十一岁。
纪昀遵其嘱,秘不发丧,移遗体至永安寺。是日子时,僧众撞钟百零八响。钟声里,徐琪遗体忽生异香,七日不散。火化后,得舍利子十二粒,五色晶莹。
弘昼奏闻乾隆,帝叹曰:“此真国士也。”赐谥“文音”,建塔西山。
《律吕正义续编》成书之日,纪昀将徐琪、张照二人事迹载于卷首,并录《人音阐幽》精要。乾隆御览,亲题“正音化俗”匾额赐乐律馆。
后世乐者,每论清季音律,必称徐琪。而“人音医心”之说,渐传于世。有医者以音律佐针药,疗心疾,多效。或云此即徐琪遗泽。
西山塔下,常有琴声隐隐,如泣如诉。樵夫言,月明之夜,见二老对坐弈棋,一抚琴,一吹笛,倏忽不见。人谓徐琪、张照魂归,犹论音律焉。
永安寺钟声依旧,每至晨昏,声传九城。中有七音,常人但闻其五。其天音地音,非大修为者不闻。而第七人音,则在闻者心中——心正,则闻雅乐;心邪,则闻杀伐。
音本无邪正,人心自择之。此徐琪毕生所求,亦张照以死所护,怡亲王以命所传者。
钟声袅袅,散入万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