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往世书》 (第1/2页)
臣谨案:史笔如刀,可削山河,可改春秋。然执笔者终不知,其所书所削,不过往世尘烟中一粒芥子。
卷一焚书记
永昌三年,帝命修国史。史馆深幽,青石廊下,七十二位史官白发垂肩,笔尖沙沙如春蚕食叶。
首席史官苏砚,年七十有九,掌修史四十载。这日,他枯坐兰台阁,面对一摞泛黄奏折,手中紫毫久悬不落。
“苏公何故踌躇?”年轻史官方远捧茶而来。
苏砚不答,指尖轻触奏折上“楚王谋逆”四字。墨迹已淡,然朱批“诛九族”三字猩红如新,细看之下,隐隐有暗褐色纹理——那是二十年前的血。
“方远,你入史馆三载,可知修史第一要义?”
“秉笔直书,不隐恶,不虚美。”
苏砚苍凉一笑,提笔在“楚王谋逆”旁添一行小字:“永昌元年七月初三,帝夜宴楚王府,赠龙泉剑,呼‘朕之股肱’。”
笔落,烛火摇曳,墙上的影子忽然扭曲了一瞬。
“苏公,这……”方远脸色微变。
“无妨。”苏砚吹干墨迹,“史官之责,是让往事不逝。纵是帝王,也改不得发生过的事。”
话音未落,阁外响起急促脚步声。太监尖声宣旨:“陛下有令,即刻封存永昌元年至三年所有奏章笔录,不得私阅,违者斩!”
七十二支笔同时停驻。
当夜,三千卷文书被黄绸裹着抬出史馆。苏砚独立寒阶,看车马消失在宫道尽头。风吹过他手中暗藏的一页残纸,正是“楚王案”原始笔录。
“往事实,则今事明。若往事可随意涂抹,何来今事之真?”他喃喃自语,将残纸纳入袖中。
三更时分,方远叩门急报:“苏公,西苑起火!”
但见皇城西侧红光冲天,三千卷史料在琉璃塔前堆作小山,火焰舔舐黄绸,将永昌初年的记忆烧成灰蝶,盘旋不散。
帝着玄氅立于百步外,火光映亮他无悲无喜的脸。
苏砚欲冲前,被禁军拦下。他忽见灰烬中飞出一片未燃尽的纸页,恰落脚下。俯身拾起,上面只有半句:“楚王谏开民智,帝默然良久,曰……”
后面是焦痕。
卷二往世痕
焚书次日,苏砚告病。方远探病时,见他坐于满室书卷中,手中把玩一枚青玉扳指。
“这是?”
“楚王旧物。”苏砚转动扳指,内壁刻有蝇头小字:往事不可谏,来者犹可追。“永昌元年秋猎,楚王以此赠我。那时他尚未蓄须,能三箭连穿柳叶。”
方远环视四壁,发现满架史书间,竟夹杂不少“非史”之物:褪色香囊、断弦古琴、孩童虎头鞋,每件都系着纸签,记有寥寥数语。
“苏公,这些是……”
“往世之痕。”苏砚取下一只裂痕茶盏,“永昌二年,丞相王邈罢官前,与我在听雨轩饮最后一盏茶。他说:‘史书将记我贪墨,实不知我贪的是时间——再多一年,新政可成。’”
他又指香囊:“这是浣衣局宫女碧荷之物。她因在龙袍上绣了并蒂莲,被杖毙。其实那莲花,是绣给她无缘入宫的情郎。”
“这些小事,何足入典?”
苏砚目如深潭:“正史记骨架,这些琐碎是血肉。骨架可伪,血肉有温。若只记帝王诏、将军令,不记宫人泪、百姓声,与焚书何异?”
方远忽觉背脊生寒。他瞥见书案下暗格微开,里面整齐叠放数百纸签,墨迹各异——分明是不同人的笔迹。
“苏公,您莫非在私修……野史?”
“非野史,是‘往世书’。”苏砚推开北墙暗门,里面竟有斗大密室,四壁皆是木屉,标签按干支排列,屉中满是纸签、旧物。“四十年间,我访遍宫人、老兵、罪臣之后,记下正史不载的瞬间。每件旧物,都是一把钥匙,能打开被尘封的往事。”
他拉开“永昌元年·酉”屉,取出一块焦黑木牌:“御厨老赵的腰牌。楚王被诛前夜,帝曾密召老赵做一碗桂花醪糟——那是楚王幼时最爱的点心。老赵送至牢中,楚王边吃边笑:‘皇兄竟还记得。’”
方远颤抖:“那楚王究竟……”
“嘘。”苏砚忽按住他嘴,侧身吹熄蜡烛。
门外有极轻的脚步声,停在纸窗前。一道细竹管穿破窗纸,喷入白烟。方远渐觉无力,朦胧中见苏砚将青玉扳指塞入他怀中,耳语如丝:“去城南当铺,说‘往事可追’,见扳指如见人……”
之后,黑暗吞没所有。
卷三轮回锁
方远醒来时,身在陌生柴房。怀中青玉扳指冰凉,门外传来市井喧嚷。
他按苏砚指示找到城南“往生当铺”。铺面狭小,柜台后坐着个独眼老者,正用绒布擦拭一枚青铜镜。
“客官当什么?”
“往事可追。”方远亮出扳指。
独眼老者手一颤,镜面映出他骤变的神色。他关门落闩,引方远入内室。烛火亮起瞬间,方远几乎惊叫——四壁挂满与苏砚密室相同的木屉,标签竟延伸至“开国元年”。
“你是苏砚的‘往世使’?”老者问。
“什么使?”
“看来他还没告诉你。”老者叹息,“‘往世书’非一人之功。自太祖开国,史官中便有一支密传,专记正史不载之事,代代单传,称‘往世使’。所记之物藏于民间各处,我们这些‘守屉人’负责看守。”
他取出一卷帛书,展开是幅奇特地图:皇城为心,辐射出数十道暗线,连接城中各点——当铺、茶楼、古玩店,甚至妓院、乞丐窝。
“焚书是劫数,每隔几十年就有一次。但记忆烧不尽,只要还有一件旧物、一段口传,往事就能重生。”老者独眼发光,“苏砚让你来,是因大劫将至。陛下近日性情大变,已下密旨搜捕‘往世使’。”
“陛下为何如此忌惮往事?”
老者沉默良久,从最底层的屉中取出一只鎏金盒。开盒瞬间,异香满室。盒中无他物,只有一缕用红绳系着的白发。
“这是太祖的白发。”老者声音发涩,“开国秘辛:太祖得天下前,曾遇一异人,赠他三件宝物——窥天镜、轮回锁、往世书。窥天镜可看未来片段,轮回锁可保记忆不灭,往世书则记录一切发生之事。”
“那与当今陛下何干?”
“因永昌帝,在三年前用了窥天镜。”
老者讲述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:永昌三年元夕,帝独入禁宫秘殿,用窥天镜观未来。镜中显现十三年后景象——楚王之子率义军攻破皇城,将他从龙椅拖下,万民唾骂。镜碎前最后一幕,是那少年手中高举的,正是苏砚私修的“往世书”。
“陛下恐惧的,不是楚王,不是叛军,而是真相本身。”老者合上鎏金盒,“他要抹去所有可能威胁皇权的记忆,而‘往世书’是最大的威胁。苏砚收集的每件旧物,都在无声诉说另一种可能:楚王本可不反,王邈本可不贪,碧荷本可不死……这些‘本可’叠加,会动摇统治的根基。”
方远如遭雷击:“那苏公现在……”
“凶多吉少。”老者将一包旧物推给他,“这是我这保管的三百二十件信物,你速去下一处。记住,只要有一件信物传到下一代守屉人手中,往世就不会真正湮灭。”
临别,老者赠他一枚古钱,中有方孔,却无字。“这是轮回锁的仿品,真品随太祖下葬了。据说锁中有太祖所有记忆,若有人能开启,便知开国全部真相——包括陛下最想掩盖的那部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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