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幽篁兰笋录》 (第2/2页)
我望向茶田。新篁嘉木,重重相围。记得当年坐翠微,那时只道是寻常。四十年风雨衰荣,生杀得失,此刻都淡作茶烟一缕。
“天地以万物为刍狗,”我缓缓道,“人却可以刍狗为祭,沟通天地。外婆以茶田为祭,等一个答案。我以四十年光阴为祭,得一个明白。祭毕,刍狗可弃,然祭时那份诚心,已改变祭主与受祭者。”
兰心眼中泛起泪光:“婆婆说,您必如此答。”
她引我至茶田深处,竹下有一新冢,无碑,只植兰草一丛。
“婆婆遗愿,不留名姓。她说兰笋茶本无名,人强名之;人本无别,心强别之。既知万物刍狗,何须标记?”
我奉茶一盏于冢前。茶烟升处,恍惚见当年竹舍中,老者含笑对坐,举杯邀饮。那时不知是血亲,却已有亲;后来知是血亲,却已无人。
忽然风起,满山竹叶萧萧如语。奇的是,那兰香竟比先前浓郁数倍,弥漫茶田,透入肺腑。
兰心惊异:“这...这兰香四十年未曾如此!”
我蓦然了悟:外婆等的或许不是我归来尽孝,而是我真正懂得——懂得之后,放下懂得。正如兰笋茶之香,不在竹,不在茶,在品茶人那一刻的清明。
“茶田不必归我。”我对兰心道,“外婆以您为传人,您便是主人。”
“可您是她唯一血亲...”
“天地既以万物为刍狗,血缘何殊于茶缘?”我微笑,“这包茶籽,我取十粒足矣。余生要在沪上植一片幽篁,虽无佘山地脉,但愿以心养护,看能否生出兰香。”
兰心不再多言,只深深一揖。
暮色四合时,我辞别下山。行至山腰回望,见茶田在苍茫暮色中宛如翠玉,竹舍柴扉半掩,依依白日将尽。
忽然想起未曾问兰心,外婆何时离世。转念便释然——知是何时,不如知是此时。此刻明白,便是最好时辰。
至山脚,见路旁有老农卖竹苗,问之,正是佘山竹种。购得一捆,负于肩头,竟不觉得沉重。
月光初上时回到沪上寓所。院中泥地一方,连夜掘土植竹。十粒茶籽,撒于竹下。清水浇灌毕,已近子时。
独立院中,但见新栽竹苗在月下疏影横斜,虽无幽篁成海之态,却有生机勃然之势。忽然想起少年时初遇外婆,她说的那句话:
“竹本无心,人心赋予其虚心;茶本无志,人品赋予其清志。所谓四君子,不过是人照见自己的模样。”
四十年后,我方懂这话深处之意。
夜风拂过,竹叶沙沙。深吸一口,竟真有一缕极淡的兰香,不知来自记忆,还是来自新泥。
或许,本无分别。
三年后,我院中竹林成荫。竹下茶苗已尺余,虽未及采,晨露中已可嗅见兰香。
清明再访佘山,兰心迎出,说茶田今春兰香尤盛,竟引蝶群萦绕,蔚为奇观。
“婆婆墓前兰草,去年开花了。”兰心引我观之,只见兰草萋萋,花已谢,叶犹翠。
奉茶于墓前时,我忽然觉得,外婆或许从未离去。她化作了这满山幽篁,化作了兰笋茶香,化作了天地间那一缕“不仁”中的“有心”。
下山时,兰心赠我一包新茶:“此乃去岁秋茶,婆婆生前所制最后一焙。”
归家沏饮,茶汤澄碧,兰香沁脾。饮至三盏,忽见杯底有细屑,滤出一看,竟是半片竹简,上书八字:
“柴扉长掩,幽篁自青。”
我方知,那日所见手书,外婆犹有未尽之言。柴扉掩与不掩,人心开与不开,幽篁自青,兰香自生。这便是天地不仁,这便是人有心。
茶尽,简屑归于泥土。
推窗见月,满院竹影婆娑。忽然想起《道德经》另一句:“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,以其不自生,故能长生。”
外婆长生否?我不知。只知这兰笋茶香,这幽篁青翠,这人间一场场相识相知又相忘,都在天地不仁的注视下,自有其庄严。
而人心可贵,正在明知是刍狗,仍郑重以待。
如此,足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