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诅咒》 (第1/2页)
我写的祈愿全成了诅咒
墨痕流转处,我窥见未来碎片。
新婚夜的红烛淌成血,春日宴的芙蓉化白骨。
每一笔“百事从欢”落下,必有欢宴成哀哭。
直到我在仇人掌心写完最后一划——
他颤抖着将合卺酒举过眉梢:“夫人,该饮我们的交杯酒了。”
可那杯中晃荡的,分明是我昨夜写下的“百年好合”。
残阳如血,透过“漱墨斋”雕花的木格窗,在青灰色的水磨石地上拖出几道长长的、暖昧不明的光痕。空气里浮动着陈年宣纸的微涩与松烟墨的冷香,混着若有似无的、来自庭院凋萎芙蓉的最后一缕残息。四下岑寂,只闻得一枚紫毫尖锋掠过纸面的沙沙声,细而匀,像春蚕在啮食最后的桑叶,又像时光自身在某种不可见的维度里悄然流逝的微响。
执笔的是个女子,名唤沈青宣。一袭素青衫子,发髻松松挽就,斜簪一支白玉素簪,再无别饰。她眉眼低垂,凝注着笔下渐次成形的字句,侧影被昏黄的光晕勾勒得有些模糊,仿佛并非全然属于这烟火人间。笔是上好的鼠须紫毫,纸是泾县百年前的古宣,墨是清宫流出的御制松烟,三者相逢,便有了那“墨痕流转,如时光在宣纸上低语”的韵致。她正写的,是一副小笺:“顺颂时宜,百事从欢。”
腕底运转,笔锋或藏或露,提按顿挫间,那八个字便有了呼吸与筋骨。“百事从欢”四字尤其着意,笔画间竟似蕴着一层极淡的、流动的辉光,非金非玉,只幽幽地一闪,便没入墨色深处,仿佛真将某种祈愿赋予了生命,在方寸间轻轻摇曳。写罢,她搁下笔,指尖极轻地拂过未干的墨迹,眼睫微微一抖。
就在那墨迹将干未干、意念与笔墨交缠至深的一刹那,一点冰冷的锐痛猝然刺入沈青宣的眉心!随即,无数破碎的光影、声音、气息,狂潮般蛮横地涌入脑海——
红,触目惊心的红。不是喜庆的朱砂,而是粘稠的、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,自高高的烛台蜿蜒而下,覆过龙凤呈祥的烛身,漫过鎏金的铜盘,滴滴答答,在铺着百子千孙锦绣缎的榻边积成一汪小小的、黯淡的潭。烛火在那“血”中扭曲跳跃,映得满室陈设的影子张牙舞爪,像蛰伏的巨兽。有压抑的、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呜咽,细细缕缕,缠绕在浓得化不开的甜香与腥气里。
光影骤碎,又拼凑。是水榭,春光正好,碧波荡漾,岸畔芙蓉开得重重叠叠,云蒸霞蔚。笑语喧哗,衣香鬓影,仕女们罗裙翩跹。忽有一阵无根之风起,掠过水面,拂过花丛。那灼灼其华的芙蓉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了颜色,花瓣萎顿、卷曲、发黑,簌簌跌落,露出底下嶙峋的、森白的枝干,那形态,竟酷似人骨。欢宴的丝竹声霎时走了调,化作无数细碎惊恐的抽气与杯盘落地的碎裂清响。
还有……更多。寿宴上鹤发童颜的老者,在“福寿绵长”的贺轴展开时骤然圆瞪双目,捂住心口倒下;春日里放飞纸鸢的孩童,线断筝远,欢声刹那转为尖利哭喊;洞房内,新娘的盖头被挑起,红烛爆出一个巨大的灯花,新郎脸上温柔的笑意瞬间冻结,眼底倒映出某种极致的恐惧……
碎片纷纷扬扬,尖锐地切割着沈青宣的神魂。每一幕破碎的场景里,恍惚都有一道相似的墨痕一闪而过,那字形,分明是她笔下流出的“百事从欢”,或与之相类的吉语祝辞。
“嗬……”沈青宣猛地向后一仰,背脊撞上坚硬的黄花梨木椅背,发出一声闷响。胸口剧烈起伏,额角已然沁出细密的冷汗,指尖冰凉,微微痉挛。那方写完“百事从欢”的笺纸静静躺在案上,墨色已干,在夕照下流转着乌沉沉的、略显妖异的光泽。
“姑娘?”侍立在门边的小丫鬟芸香被惊动,试探着唤了一声,声音里带着怯。
沈青宣闭了闭眼,将喉头翻涌的腥甜硬生生压下去,再睁开时,眸中已恢复了一片深潭般的静寂,只是面色比身上的衫子还要苍白几分。“无事。”她的声音有些低哑,却平稳,“许是累了。将这笺……送去东城李府,贺李老夫人寿辰。就说,‘漱墨斋’沈青宣恭祝老夫人,百事从欢,松柏长青。”
芸香应了声,小心翼翼地用锦盒装了那笺,退了出去。
门扉轻掩,斋内重归寂静。沈青宣独坐残阳里,目光落在自己微颤的指尖,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笔墨与幻象交织的触感。这不是第一次了。自半月前,她于一场大病昏沉三日苏醒后,每每凝神书写某些蕴含深切祝祷的语句,尤其是“欢”、“喜”、“寿”、“福”这类字眼时,便时有零星碎片掠过心头。只是从未如方才这般清晰、连贯,也从未……如此令人心悸。
是癔症?还是……
她不敢深想。沈家“漱墨斋”三代经营,靠的便是这一手独步京华的墨宝与文人雅士间的清誉。父亲去得早,留下这间书斋和体弱的母亲,全凭她一个女子勉力支撑。这名声,这家业,这寡母的汤药,皆系于她笔尖一点墨痕,容不得半分差池,更禁不起任何“不祥”、“怪异”的流言。
她只能将翻江倒海的疑惧死死压在心底,照常接单,临帖,写字。只是下笔时,愈发谨慎,再不肯轻易落那些过于喜庆祥瑞的词句。若有推脱不掉的,写是写了,心底却总蒙着一层阴翳。
三日后,东城李府传来噩耗,李老夫人于寿宴当夜,骤发心疾,溘然长逝。据说,去世前正欢喜展阅各方贺礼,尤其对“漱墨斋”那幅“百事从欢”小笺赞不绝口,命人悬于堂前。
又过五日,西街绸缎庄王家娶媳,沈青宣月前应下的一副“佳偶天成”喜联被郑重贴于新房门外。锣鼓喧天中,新娘子跨火盆时不知怎的绊倒,凤冠摔落,额角撞上石阶,鲜血淋漓,喜事蒙上重重阴影。
流言,便在这看似毫不相干、却又隐隐透着蹊跷的事件间,如初冬的寒雾,悄无声息地滋生、弥漫开来。起初只是下人间窃窃私语,后来渐渐飘进一些主顾耳中。“漱墨斋”的墨宝,似乎……沾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气?尤其沈姑娘亲笔所书的那些吉祥话。
“漱墨斋”的门庭,肉眼可见地冷落下来。往日里求字者络绎不绝,如今却常是整日不见一个客人。仅有的几单,也多是些抄经、录账的寻常活计,再无人来求那寓意深长的祝祷之辞。母亲沈夫人的咳疾,因着焦虑与家用日渐拮据,反有加重之势。请医、抓药,处处需钱。
沈青宣守着空荡荡的书斋,望着架子上日渐减少的珍贵笺纸与墨锭,心如悬磬。她知道流言可畏,更恐惧自己笔下的异象成真。可生计迫在眉睫,母亲的药不能断。
这日午后,天色阴沉,铅云低垂,似要落雪。芸香引着一位客人进来,打破了斋内许久的沉寂。
来人是个中年管事模样,衣着体面却不张扬,神态恭敬中带着大户人家特有的矜持。他递上一份素雅帖子,开口道:“沈姑娘安好。小人是城西夏府管家,姓赵。我家老夫人下月做寿,素闻姑娘书法清奇,有‘墨痕生辉,祈愿成真’之誉,特命小人前来,恳请姑娘赐一幅寿字,以为镇宅延龄之宝。润笔必定从厚。”
夏府?沈青宣心头微微一凛。那是城中数一数二的豪富之家,亦是数年前导致沈家生意一落千丈、父亲抑郁而终的间接推手——当年一场笔墨官司,夏家倚仗权势,夺了沈家最大的一桩官府贡墨生意。父亲气病交加,不久便撒手人寰。母亲对此一直耿耿于怀。
“夏府?”沈青宣的声音听不出情绪,“贵府老夫人做寿,自有名家争相献艺,何须屈就我这小小‘漱墨斋’?”
赵管家笑容不变,语气却更添几分恳切:“姑娘过谦了。正因寿宴盛大,宾客云集,我家老夫人才格外看重这幅寿字。指明要姑娘亲笔,道是姑娘字中有‘灵’,非寻常匠笔可比。还望姑娘念在老人家诚心,不计前嫌,成全则个。”说着,从怀中取出一只沉甸甸的锦囊,置于案上,囊口未系,露出内里银锭灿然的光。
不计前嫌?沈青宣心中冷笑。目光扫过那锦囊,又掠过空空如也的银钱匣子,耳边仿佛响起母亲压抑的咳嗽声。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几转,终是化作无声的叹息。夏家势大,公然开罪不明智。且这酬金,足以解家中数月之急。
“既如此,请管家回复老夫人,三日后,可派人来取。”她终是应下。
赵管家面露喜色,深揖一礼:“多谢姑娘!老夫人定会欣喜。寿字内容,便用‘瑶池春永,海屋筹添’如何?字体务求雍容端丽,福泽绵长之气。”
“可。”
管家满意离去。斋内重归寂静,那袋银子躺在案头,冰冷而灼人。
沈青宣独坐良久,直至暮色四合。她缓缓铺开一张极大的洒金猩红寿纹笺,取出一锭珍藏的、父亲生前亲手制成的“千秋光”古墨,慢慢于端砚中研磨。墨锭与砚石相触,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,墨香渐浓,却带着一股陈年的、类似冷霜的气息。
“瑶池春永,海屋筹添。”她默念这八字。皆是极祥瑞的贺寿语。笔尖饱蘸浓墨,悬于纸上一寸之处,凝神静气。刹那间,那些血腥红烛、枯骨芙蓉、老者惊倒、孩童哭喊的碎片,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掠过脑海,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猛烈,带着刺骨的寒意。
她手腕一颤,一滴墨险些滴落。闭目,深吸一口气,将翻腾的惊悸死死压入心底最深处。夏家……或许,这正是个试探?若写别的字无事,独写这祝寿吉语便生不祥,那便是天意,是诅咒,而非她沈青宣其人其笔的问题。又或许,一切只是巧合,是自己多思多虑,癔症缠身?
笔尖落下,逆锋起笔,写出“瑶”字第一横。笔锋稳健,力透纸背。并无异样。她稍定心神,依着多年习字的筋骨,行云流水般写下去。墨迹在名贵的笺纸上缓缓洇开,光华内敛,结构端庄,一派富贵雍容气象。
写到“添”字最后一点时,她全神贯注,凝力于笔尖,轻轻一顿,提笔。就在笔尖将离未离纸面的一瞬,那股熟悉的、冰冷的锐痛再次袭上眉心!这一次,景象更为短暂,却更为清晰——她“看”见一处极尽华美的寿堂,觥筹交错,笑语喧天。一位身着绛紫色万寿纹锦衣、头戴镶珠抹额的老妇人(想必便是夏老夫人)坐于上首,正满面红光地接受儿孙跪拜。堂中高悬的,正是她刚刚写就的这幅“瑶池春永,海屋筹添”巨幅寿字。忽然,那寿字上淋漓的墨迹,仿佛活了过来,隐隐流动,泛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色泽。老妇人手中的金杯无故碎裂,琼浆洒了满身,她脸上的笑容陡然僵住,瞪大眼睛,直挺挺向后倒去!满堂哗然惊乱……
“砰!”沈青宣手臂一软,肘部撞在案几边缘,一阵闷痛。她脸色煞白如纸,呼吸急促,盯着眼前墨色淋漓、宝光内蕴的寿字,仿佛那上面随时会渗出血来。不是巧合。绝非巧合。
她踉跄起身,将那幅字猛地掀起,揉成一团,紧紧攥在掌心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不能给,这幅字绝不能送出去!可是……夏家势大,已然应允,三日后如何交代?那袋银子已动用了些许抓药……
接下来的两日,沈青宣如坐针毡,神思恍惚。她试图重写,可每次提笔,那些不祥的画面便如影随形,甚至一次比一次可怖。她换了最寻常的语句,甚至故意将字写得平庸,可只要心中存了“贺寿”之念,笔下便似有千钧重,幻象立生。
第三日,赵管家准时前来。沈青宣将一卷仔细装裱好的卷轴递给他,脸色是一种透支后的疲惫的平静。“有劳管家。愿老夫人福寿安康。”
赵管家不疑有他,验看后满意离去。
沈青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,背脊一片冰凉。那卷轴里,并非“瑶池春永,海屋筹添”,而是一篇她连夜默写的、毫无吉庆意味的《道德经》章节。她做了仿旧的赝品卷轴与题签,赌夏家不会在寿宴前当众展开核心贺礼。这是拖延,亦是欺骗。后果难料。
她以为能瞒天过海,争取时间。却不料,仅仅隔了一日,夏府便再次来人。这一次,不是赵管家,而是两名神情冷肃、身形健硕的家丁,态度强硬,不容分说:“沈姑娘,我家主人有请。关于那幅寿字,有些‘细节’需当面请教。”刻意加重的“细节”二字,透着森然寒意。
该来的,终究来了。沈青宣心中一片冰凉,反而奇异地镇定下来。她安抚了惊慌的芸香,嘱咐了几句,便随那两人上了门外一乘不起眼的青布小轿。轿帘垂下,隔绝了外界。
轿子并未抬往夏府正门,而是绕至西侧一处僻静的角门。穿过几重寂静无人的庭院回廊,最终停在一处书房外。书房门口守着两名佩刀的护卫,眼神锐利。
家丁示意沈青宣自己进去。
书房内光线略显昏暗,紫檀木大书案后,坐着一个男人。约莫二十七八年纪,身着墨蓝色暗纹锦袍,面容英俊,只是眉眼过于深邃,唇线抿得有些薄,透着一股疏离的冷峻与久居上位的威压。他手中把玩的,正是那卷“寿字”卷轴。
“沈姑娘,”男人开口,声音平静无澜,却带着无形的压力,“夏府以重金诚心求字,姑娘却以一篇《道德经》相搪塞。可是嫌润资菲薄?抑或……对我夏家,别有看法?”他抬起眼,目光如冰锥,直刺向沈青宣。
沈青宣袖中的手微微收紧,面上却竭力维持着镇定:“夏公子言重。小女子岂敢。实是……近日心神不宁,笔力不济,唯恐糟蹋了佳纸,亵渎老夫人寿辰。仓促间寻得旧日所书一篇,字体尚算工稳,故以充数。是小女子思虑不周,欺瞒贵府,甘受责罚。润笔原银,即刻奉还。”她将早已备好的银两取出,置于一旁小几上。
“夏公子”——夏衍,夏府如今实际的掌权人,夏老夫人的长孙。他闻言,嘴角似乎极轻地勾了一下,却无半分笑意。“笔力不济?”他缓缓展开那卷轴,露出内里笔墨匀停的《道德经》,“我看这字,笔意贯通,静气内蕴,何来不济之说?姑娘过谦了。”他放下卷轴,身体微微前倾,目光锁住沈青宣苍白的脸,“我好奇的是,姑娘为何‘心神不宁’?可是书写那真正的寿字时……‘看’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?”
最后一句,他压低了嗓音,却如一道惊雷炸响在沈青宣耳畔!他知道了?他怎么会知道?
沈青宣猛地抬头,瞳孔骤缩,看向夏衍。对方深不见底的眼眸中,清晰地映出她瞬间失色的脸,以及那竭力掩饰却仍泄露出的惊惶。
“我……不知公子何意。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。
夏衍不再逼问,只是从书案抽屉中,又取出几幅卷轴,一一展开。沈青宣的目光扫过,心头寒意更甚——那是东城李府“百事从欢”笺的摹本(原迹想必已随葬),西街王家“佳偶天成”联的拓片,甚至还有几幅她更早年间为人所书、而后主家接连出了些小纰漏的吉语条幅。他竟暗中搜集了这么多!
“李老夫人心疾突发,王娘子跨盆失足,城北赵乡绅得子却惊风夭折,河口镇茶庄开张即走水……”夏衍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如锤,敲在沈青宣心上,“巧的是,他们出事前,皆得姑娘墨宝馈赠,且都是——吉祥祝语。”他顿了顿,指尖点在那幅“道德经”上,“唯独这篇无关吉凶的,安然无恙。沈姑娘,你这笔下的‘灵’,似乎专与‘喜气’犯冲?写福得祸,颂喜招哀?”
沈青宣背脊已被冷汗浸湿。原来他早有察觉,甚至暗中调查!今日之局,分明是请君入瓮。她咬着下唇,一言不发。
“坊间流言,我已压下大半。”夏衍靠回椅背,语气平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,“否则,‘漱墨斋’与姑娘,恐已无立锥之地。”
“公子……意欲何为?”沈青宣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。
“为我写字。”夏衍直截了当。
“什么?”
“我要你,用你这支笔,为我夏家的‘对头’,写几句‘好’话。”夏衍眼中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,“润笔,自然远超寻常。且事成之后,我可保你‘漱墨斋’安然,你母亲的病,夏家亦可延请名医。”
原来如此。他想利用她这笔下的“不祥”,作为商战乃至权争的暗器!沈青宣浑身发冷:“公子可知,此等事有伤阴骘?况且,我未必能掌控……”
“阴骘?”夏衍轻笑一声,带着淡淡的嘲讽,“沈姑娘,这世道,成王败寇而已。你沈家当年,不也因旁人‘阴骘’而败落?至于掌控……”他目光再次变得锐利,“你既能‘看’到,便有迹可循。我要的,是结果。你,没有选择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沈青宣面前,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。“要么,合作。要么,‘漱墨斋’墨宝招灾的流言,明日便会传遍大街小巷,附上这些‘铁证’。届时,不必夏某动手,自有无尽麻烦寻上你与令堂。沈姑娘是聪明人。”
沈青宣闭上眼。眼前晃过母亲咳血的模样,闪过书斋被封、流离失所的惨淡前景。夏衍说得对,她没有选择。这笔下的诡异能力,已成附骨之疽,若不能为己所用,必为己所害。与其被动等待灾厄降临、身败名裂,不如……
她缓缓睁开眼,眼底只剩一片荒芜的平静:“……写什么?给谁?”
夏衍脸上并无得色,仿佛早已料定结局。“第一个,城东‘裕泰昌’的卢老板。他近日正与我争抢一桩江南丝帛的大生意。我要你写一幅‘货如轮转,日进斗金’的横匾,贺他新铺开张。”他取出一张名帖,压在案上,“三日后,我会安排人引你入他府中现场题写。该怎么做,你清楚。”
沈青宣的目光落在那名帖上,“卢世昌”三个字仿佛淬着毒。她沉默良久,极轻地点了一下头。
三日后,沈青宣在夏府安排的一名“仰慕者”引荐下,携礼进入卢府。卢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,正为开张吉日忙碌,听闻“漱墨斋”沈姑娘亲至题匾,喜出望外,盛情相待。
铺纸,研墨。众目睽睽之下,沈青宣屏息凝神,摒弃杂念,只将全副精神灌注于笔尖。写匾额大字与写小笺不同,需用提斗,更耗腕力精神。她努力不去想任何不祥画面,只当是寻常书写。
“货如轮转”,四字写完,无甚异样。轮到“日进斗金”的“金”字最后一笔,她悬腕勾勒那重重一捺,笔锋将收未收之际,那股熟悉的寒意再度攫住她!画面闪现:崭新的“裕泰昌”匾额下,车水马龙,宾客如云。忽地,铺内传来惊叫,人群骚动,有人抬出数匹被污损毁坏的极品绸缎,上面泼满乌黑恶臭的墨汁。卢老板气急败坏的脸在眼前放大,随即是仓库起火、账本被窃的混乱景象……
沈青宣手稳如磐石,完美收笔。脸上甚至挤出一丝疲惫而谦逊的笑意,对连连道贺的卢老板说:“恭贺卢老板,生意兴隆,财源广……”
“广进”二字尚未出口,卢老板身后一名伙计匆匆跑来,面色惊慌,在他耳边低语几句。卢老板脸色骤变,也顾不得客套,匆匆拱手便往后院奔去。
沈青宣垂下眼睑,接过酬劳,默默离开。走出很远,仍能听到卢府方向传来的隐约斥骂与骚动声。
当夜,消息便传入夏衍耳中,也间接到了沈青宣这里——卢老板库中一批紧要的苏绣极品,不知何故被污损大半,疑似竞争对手恶意破坏,开张吉日被迫推迟,与江南客商的契约眼看要黄。
夏衍对沈青宣的“效率”很满意。紧接着,第二个目标,第三个目标……沈青宣如同夏衍手中一支无形的毒笔,依令而行。为争夺漕运份额的对手写“一帆风顺”,结果对方头船触礁沉没,损失惨重;为在朝中与夏家不睦的某官员之父贺寿写“寿比南山”,老翁在寿宴上失足跌入锦鲤池,虽被救起,却一病不起。
每一次书写,那冰冷刺骨的预兆幻象都如约而至,且一次比一次清晰、具体。每一次“应验”,都让沈青宣在深夜惊醒,冷汗涔涔,仿佛手上沾满洗不净的无形鲜血。夏衍的酬金丰厚,“漱墨斋”的危机暂时解除,母亲的病情因用上好药材而略有起色。可她心中的裂痕,却日益加深,夜夜噩梦缠身,迅速消瘦下去。
夏衍待她,也渐渐不同。起初是纯粹的利用与威逼,后来见她“效用卓著”且沉默顺从,戒备稍去,偶尔会召她至书房,询问书写时的细节感受,目光中探究之意多于冷酷。他不再让她写那些过于直白的“贺词”,目标也转向更为棘手、隐蔽的对手。沈青宣成了他手中一件危险而趁手的秘器,被谨慎地使用、观察,甚至……某种扭曲的“珍藏”。
这一日,夏衍又将她唤至书房。此次目标,是盐铁使周大人。周大人是夏家在朝中最大的政敌,且近日风闻正在暗中调查夏家某些不法商事。寻常祝祷已难近其身。
“周大人酷爱收藏古砚,尤喜前朝李少微的‘紫云凝’。”夏衍指尖敲着案上一方新得的、品相极佳的端砚,“三日后,他会在别院举办小型鉴砚雅集。我要你,以才女之名,携一方仿制的‘紫云凝’赝品赴会,伺机请他品鉴,并在那赝品砚底,用特制的墨,题一句‘翰墨千秋,清风永驻’。”
沈青宣猛地抬头:“在他心爱之物上题字?且是赝品?这如何能成?”
“真品‘紫云凝’砚底,确有李少微的刻铭。我这方仿品,足可乱真,唯独缺了这铭文。周大人眼力再高,猝不及防下,也难立辨。你只需让他看到这字,在他注目之下,笔墨‘无意’污了砚底,令他扼腕即可。我要的,就是这‘注目’与‘扼腕’。”夏衍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,“字成之后,无论他用何法清洗,墨迹必留痕三日,仿若天然石纹。三日后,盐铁衙门会有份紧要公文,需要他‘格外清醒’地审阅。”
沈青宣明白了。他要借她笔下的“不祥”,让周大人在关键时刻心神不宁,判断失误。此法阴毒更甚以往,且将她也置于极险之地——一旦败露,便是欺瞒朝廷大员、涉嫌以邪术害人的重罪。
“我……”她想拒绝,可对上夏衍那双深不见底、隐含威慑的眼,话堵在喉间。
“此事若成,‘漱墨斋’可获夏家名下三间铺面的干股,令堂之病,我请御医亲诊。”夏衍抛出了难以抗拒的筹码,“你已无退路,青宣。”
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,低沉的嗓音里听不出情绪,却让沈青宣微微一颤。
三日后,鉴砚雅集。沈青宣以“偶得古砚,求辨真伪”为由,经夏家暗中打点,得以入席。她忐忑不安,如履薄冰。周大人年约五旬,清癯严肃,目光如电。他起初对这陌生女子携砚而来有些疑惑,但见到那方足以乱真的“紫云凝”仿品时,眼中露出了鉴赏家的专注。
一切依计而行。沈青宣觑准时机,请周大人细观砚底“刻铭”。周大人凝神看去时,她假作紧张,袖中暗藏的特制墨笔“不慎”滑出,在砚底划出一道墨痕,恰覆盖了部分“铭文”。她惊呼,连忙补救,就着那道墨痕,看似慌乱实则极稳地写下“翰墨千秋,清风永驻”八字。用的是她苦练的、极力模仿金石镌刻味的笔法。
墨色迅速渗入石肤。周大人眉头紧锁,仔细审视那墨迹与周围石纹,半晌,摇头叹道:“可惜!一方好砚,竟有后人妄添笔墨,坏了古意。这墨……似乎有些特别?”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沈青宣。
沈青宣心跳如鼓,强自镇定:“是家传一种古墨,晚辈学艺不精,污了古物,罪过。”她额角渗出细汗。
周大人又看了片刻,目光在那八字上停留良久,才摆手道:“罢了。字倒有几分古拙之气,只是不合时宜。以后小心些。”竟未深究,只命人将砚收起,不再多看。
沈青宣不知是如何离开别院的。直到回到“漱墨斋”,紧闭房门,她才虚脱般跌坐在地,浑身被冷汗浸透。书写时,那预兆的幻象如期而至:她“看”到周大人于书房审阅公文,忽而烦躁掷笔,揉按额角,眼前字迹模糊晃动,最终在一份关键文书上批错了朱红……画面破碎,带着不祥的暗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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