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诅咒》 (第2/2页)
三日后,消息传来,盐铁使周大人因“急病”告假三日,其所负责的一桩关乎漕粮转运的紧要批文出了纰漏,龙颜震怒,虽未立刻罢官,却也威信大损,对夏家的暗中调查自然不了了之。
夏衍大喜。当夜,他亲至“漱墨斋”,不是在外书房,而是径直入了后堂。他带来御医为沈夫人诊脉,又留下一个精致木匣。
“这是城西两间绸缎庄和一间当铺的股书,从此归你‘漱墨斋’名下。”夏衍语气温和了些许,目光落在沈青宣越发清减的脸上,“你做得很好。这段时日,辛苦了。”
沈青宣看着那木匣,只觉得无比刺眼。那里面的每一张纸,都浸透着无形的鲜血与冤孽。“公子满意便好。”她声音木然。
夏衍走近两步,离她极近,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气。“青宣,”他唤她,声音低沉,“你可曾想过,你这般能力,或许并非诅咒,而是天赐?予你,亦予我。”
沈青宣猛地后退半步,抬头看他,眼中终于露出压抑已久的情绪:“天赐?公子可知,每次提笔,我如同亲历他人灾厄!这滋味,生不如死!”
夏衍凝视她片刻,眼中闪过复杂的微光,有审视,有算计,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、别样的情绪。“会习惯的。”他最终只淡淡道,抬手,似乎想拂过她肩头一缕散落的发,却在半空停住,转而拿起案上一支她常用的紫毫笔,“笔虽锋利,终需执笔之人。你在我手中,可保安稳,亦可施展这‘天赋’。否则,”他顿了顿,语气转冷,“离了我,你这笔,迟早为你招来杀身之祸。想想令堂。”
又是威胁,又是利诱,还有这诡异的、令人窒息的“亲近”。沈青宣心底一片寒凉。她知道,自己已深陷泥沼,与虎谋皮,再也无法挣脱。夏衍不会放她走了,她知道的太多,能力也太“有用”。
自那日后,夏衍来“漱墨斋”的次数多了起来。有时是交代新的“笔墨”,有时只是静坐,看她写字,或是带来些珍贵的字帖、墨锭。他不再提让她去对付谁,态度也似乎缓和,甚至偶有关切之语。可沈青宣心中的警惕与寒意从未消退。她看得出,他眼中那探究与掌控的光芒日益深沉。他像是在观察一件稀世珍玩,又像是在驯服一只难以捉摸的雀鸟。
母亲沈夫人的病情,在御医调理和名贵药材滋养下,竟真的大有好转,脸上渐有血色,咳嗽也少了。她不知内情,只当是女儿经营书斋有了起色,又得贵人(夏衍)相助,时常在沈青宣面前念叨夏公子的好。每听一次,沈青宣心中便如针扎。
这一日,夏衍又来,却未带任何“任务”。他只站在书案旁,看沈青宣临一份《灵飞经》。看了许久,忽然道:“你的字,清丽有余,而刚健不足。尤其是转折之处,少些斩截之气。”
沈青宣笔尖未停,淡声道:“女子腕力弱,让公子见笑了。”
“非关腕力,在心境。”夏衍道,自然地站到她身侧,右臂虚环过她,右手握住了她执笔的右手。
沈青宣身体骤然僵硬!温热的、属于男子的体温和气息骤然笼罩下来,他的手干燥有力,完全包裹住她的手。她想抽离,却被他稳稳按住。
“别动。”他的声音响在耳畔,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,“我带你写。”
他握着她的手,蘸墨,运笔。笔尖划过纸面,力度、节奏全然由他主导。沈青宣只觉得自己的手仿佛不是自己的,在他掌控下,写出一个个骨力开张、锋芒暗藏的字。那已不是她沈青宣的字,而是带上了夏衍的笔意与气息。
“看,这里,需蓄力而后发,如剑出鞘,一击必中。”他带着她写一个“断”字,最后一笔竖钩,凌厉果决。
他的胸膛几乎贴着她的背脊,呼吸拂过她的耳廓。沈青宣浑身紧绷,指尖冰凉,心中涌起巨大的屈辱与恐惧。这已不是教字,这是一种宣告,一种从精神到身体的全面侵占与掌控。
“公……公子,请自重。”她声音发颤。
夏衍低笑一声,非但没松手,反而握得更紧,带着她又写了一个“归”字。“自重?青宣,你迟早要习惯。”他意有所指,目光掠过她瞬间失去血色的侧脸,终于缓缓松开了手。
沈青宣立刻后退数步,脱离他的气息范围,胸口微微起伏。
夏衍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惊惶又强作镇定的模样,目光掠过她微微泛红的耳根,眼中掠过一丝深意。他没再逼近,只道:“三日后,夏府设宴。你,随我同去。以我‘笔墨知己’之名。”说罢,不容拒绝,转身离去。
沈青宣呆立原地,手中紫毫笔“啪嗒”一声掉落在宣纸上,染开一团浓黑的污迹,像她骤然沉入深渊的心。
三日后,沈青宣被迫盛装,随夏衍赴夏府夜宴。席间,夏衍待她态度暧昧,似亲近非亲近,引得众多宾客侧目,暗自揣测这突然出现、被夏公子格外青睐的“笔墨知己”究竟是何方神圣。夏老夫人亦特意召见她,言语间颇有打量未来孙媳之意。沈青宣如坐针毡,强颜欢笑。
宴至中途,更让她心惊肉跳的一幕发生。一位与夏家有过节的富商,在向夏衍敬酒时,言语间多有挑衅讽刺。夏衍面上含笑应酬,眼底却冰冷一片。他忽然转向身侧的沈青宣,温言道:“听闻张老板新纳爱妾,雅好文墨。青宣,不如你即席为张老板题一小笺,以作贺礼,如何?”
众目睽睽之下,沈青宣根本无法拒绝。她看到夏衍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冰冷指令,也看到那富商张老板脸上愕然又隐隐得意的神情——能得夏公子“红颜知己”即席赠字,似是面子有光。
笔墨呈上。沈青宣提笔,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。写什么?无非是些郎情妾意、百年好合的俗套。可每写一笔,都可能将未知的灾祸引向这富商,甚至其新纳的妾室。而这一切,不过源于夏衍一时的不快与算计。
她脑中闪过那妾室可能年轻娇媚的脸,闪过“佳偶天成”后王新娘头破血流的画面……笔有千钧重。她抬眼,看向夏衍。夏衍正含笑望着她,目光温柔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与警告。
沈青宣心如刀绞,终究还是落笔,写了“琴瑟和鸣”四字。写罢,那股熟悉的寒意与破碎画面再次袭来——她看到张老板怒气冲冲摔碎瓷器,一个年轻女子掩面哭泣奔跑的场景……不甚清晰,却足够让她心惊。
她脸色苍白地呈上笺纸。张老板不疑有他,哈哈笑着收下,还说了几句调侃的风话。夏衍举杯,笑意加深,眼底却毫无温度。
经此一事,沈青宣彻底明白,自己已成为夏衍手中一把刀,可随意挥向任何人,甚至只为他一时的喜怒。她的底线,在这无声的胁迫与众人目光下,脆弱得不堪一击。
夜宴归来后,沈青宣大病一场,高烧不退,昏沉中尽是血色与哭嚎。夏衍请了大夫,送来补药,却再未来“漱墨斋”。只是“漱墨斋”周围,似乎多了些陌生的面孔,像是保护,也像是监视。
病愈后,沈青宣更加沉默。她不再轻易动笔,甚至厌恶触碰笔墨。书斋生意又冷清下来,但她已不在意。夏衍给的那些股书收益,足以维持母亲用度。她知道自己被软禁了,在这看似平静的“漱墨斋”里,等待夏衍下一次需要她这柄“刀”的时候。
母亲却日益忧心。“青宣,夏公子他……究竟是何意?他若有意于你,便该明媒正娶。若无意,这般牵扯,于你名声有损啊。”沈夫人咳着,拉着她的手,“我看那夏公子,气度不凡,家世显赫,对你似乎也有心。只是……咱们这样的人家,终究是高攀了。你可要想清楚,莫要委屈了自己,也莫要行差踏错。”
沈青宣心中苦涩难言。她想告诉母亲一切真相,那沾血的酬金,那无形的杀戮,夏衍温柔面目下的冷酷与掌控。可她不能。母亲刚有起色的病体,经不起这样的惊惧。她只能强笑安慰:“母亲放心,女儿省得。夏公子……只是赏识女儿的字罢了。”
这话,连她自己都不信。
又过了些时日,一个细雨霏霏的午后,夏衍突然来了。他未带随从,独自撑伞,衣角微湿,神色间带着一种罕见的、近乎温和的倦意。
“青宣,”他屏退左右,甚至让芸香扶着沈夫人去后堂歇息,然后看着沈青宣,缓缓道,“我要成亲了。”
沈青宣正在沏茶的手微微一颤,热水溅出几滴,烫在手背,她却浑然不觉。心中说不清是解脱,是刺痛,还是更深沉的寒意。他终于要娶妻了,那么她这个“笔墨知己”、“诡异利器”,又将置于何地?灭口?还是继续作为不见光的影子存在?
“对方是永宁侯府的嫡女。”夏衍继续道,目光却紧锁着她,“下月初六。”
“那……恭喜公子。”沈青宣垂下眼,声音平板无波。
夏衍忽然上前一步,握住她烫红的手背。他的掌心温热,却让她一阵战栗。“你没什么要问的?”他盯着她的眼睛。
沈青宣想抽回手,却被他握紧。“公子婚事,青宣不敢置喙。”
夏衍看了她半晌,忽地轻笑,笑意却未达眼底:“这场婚事,关乎夏家与永宁侯府的联姻,关乎朝廷盐引,关乎今后十年两家盛衰。不容有失。”
沈青宣心中猛地一沉,不祥的预感如潮水涌上。
果然,夏衍下一句便是:“我的新夫人,自幼体弱,有心悸之疾。我担心婚礼繁缛,她不堪负荷。”他顿了顿,指尖摩挲着沈青宣微凉的手背,一字一句,清晰无比,“所以,大婚之日,我需要你,为我们写一幅合卺祝词——‘百年好合,永结同心’。要你倾注‘全部’的心力与‘祝愿’去写。在我与她饮下合卺酒时,悬于洞房之内。”
沈青宣如遭雷击,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!他要她,用这笔下的“诅咒”,去杀他的新婚妻子!在新婚之夜!在那样的时刻!难怪他迟迟不放她,难怪他时而流露诡异的“亲近”,原来他早已想好这最终的、最狠毒的利用!娶侯门贵女以联姻巩固权势,再借她之手除去可能体弱多病、不好生养或不合心意的妻子,他便可摆脱桎梏,或许还能以此拿捏永宁侯府,甚至……还能将她这个“工具”继续留在身边控制?
何其歹毒!何其冷酷!
“不……”沈青宣脱口而出,声音嘶哑,“你不能……那是你的妻子!我做不到!”
“你能。”夏衍松开了她的手,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不容置疑,“你必须做到。青宣,这是我们之间……最后的‘合作’。此事之后,我给你自由,给你和令堂一个新的身份,足够的钱财,远离京城,安稳度日。”他俯身,靠近她耳边,如同情人低语,吐出的却是最冰冷的言辞,“否则,你猜,若永宁侯府知道,他们体弱多病的女儿,是因为用了你沈青宣所制的、含有慢性毒药的墨条书写的经文,才日渐病重,他们会如何?若你母亲知道,她每日服用的‘珍贵补药’里,一直掺着别的东西,她又会如何?”
沈青宣惊恐地瞪大眼,难以置信地看着他。墨条?母亲的药?他竟早已布下如此歹毒的后手!自己与母亲,早已是他砧板上的鱼肉,从未有过逃脱的可能!
“你……”她浑身颤抖,牙齿咯咯作响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只有无边的恐惧与恨意,在胸中翻江倒海。
夏衍直起身,理了理袖口,仿佛刚才只是谈论天气。“好好准备。大婚之日,我会派人来接你。写得好,你们母女便有生路。写不好……”他未说完,只留下一个冰冷的眼神,转身步入蒙蒙细雨之中。
沈青宣瘫倒在地,茶盏碎在身旁,热茶漫过手背的微红,也毫无知觉。自由?生路?哈哈……她竟曾有那么一刹那,以为他或许对自己有几分不同。原来,自始至终,她只是一件好用、且需要彻底用尽的工具。如今,他要她用这沾满怨憎与血腥的笔,去完成最后、最“完美”的一击,同时也是将她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。
恨。滔天的恨意,如同毒液,瞬间侵蚀了沈青宣的心。恨夏衍的冷酷利用,恨这诡异笔迹的纠缠,恨这无法摆脱的命运!母亲……她猛地想起母亲慈祥而忧心的脸。不行,绝不能再受他要挟,绝不能让他得逞,也绝不能……再让这该死的笔害人!
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,如同黑暗中最冷的火苗,在她心底燃起。既然这笔迹能“诅咒”他人,那书写者自身呢?若这“诅咒”的对象,就是求字者本人呢?夏衍要“百年好合,永结同心”,好啊,她便给他!用她的命,用她所有的恐惧、怨恨、不甘与绝望,来写这最后的“祝词”!
接下来的日子,沈青宣异常平静。她不再抗拒,甚至主动询问夏衍大婚的细节,需要何种形制的祝词,用何纸张,悬于何处。她表现得像一个认命而试图抓住最后生机的人。夏衍对她的“顺从”似乎很满意,派人送来了最好的泥金鸳鸯纹笺,和一段罕见的、据说能“凝聚愿力”的百年古墨,并告知她,合卺礼在洞房内举行,祝词需提前写就,装裱后悬于婚床对面的墙上,届时新人交杯共饮,抬眼便能看见。
沈青宣接过那墨,触手温润,却让她心底发寒。她悄悄刮下一点墨粉,混在喂雀儿的米粒中,檐下雀儿啄食后,不久便抽搐而死。墨中有毒,慢性,与夏衍威胁她的话对上了。他不仅要利用她的笔迹,还要用这毒墨坐实“毒妇”之名,事成之后,她便是最好的替罪羊!
好,好得很。沈青宣将毒墨收起,另寻了一块自己珍藏的普通古墨。她开始“准备”,每日闭门不出,焚香净案,反复练习那八个字——“百年好合,永结同心”。她写了一遍又一遍,每一笔都倾注了全部的精神,不是祝愿,而是最深的怨咒。她将每一次被迫书写看到的悲惨幻象,将夏衍的冷酷威胁,将母亲可能受害的恐惧,将自己对这笔迹的憎恶与对自由的渴望,全部碾碎,融入笔墨之中。写到后来,她已分不清笔下流出的究竟是墨,还是她心头泣出的血。那原本祥瑞的八字,在她笔下,竟隐隐透出一股狰狞乖戾之气,仿佛墨迹中禁锢着无数哀嚎的魂灵。
大婚之日终于到了。夏府张灯结彩,宾客如云,喧天的锣鼓喜庆声,即使隔着几条街巷,也能隐隐传入“漱墨斋”。沈青宣一身素衣,不施粉黛,静静坐在书房内。面前,是那张华贵的泥金鸳鸯纹笺,和那锭她自备的古墨。夏衍派来的心腹管家和两名健妇早已候在门外,名为迎接,实为押解。
时辰将至。沈青宣缓缓起身,净手,焚香。然后,她提起了那支紫毫笔。笔尖蘸饱浓墨,凝于纸上一寸之处。
没有幻象袭来。这一次,她心中澄澈如镜,只有一片冰冷的、带着毁灭意味的决绝。她要写的,不是给那未曾谋面的夏夫人,也不是给这场可笑的婚姻。她要写的,是给夏衍的,给她自己的,给这一切孽缘的,一个终结。
笔落。
“百年好合”。字字如铁画银钩,力透纸背,那墨色浓得发乌,隐隐竟似有血光流动。她写得极慢,每一笔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,带着她全部的恨意、诅咒与同归于尽的疯狂。写到“合”字最后一横,她眼前仿佛看到了夏府今日的鲜红喜幔,看到了夏衍身着喜服的冷酷脸庞,看到了合卺酒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……
“永结同心”。最后四字,她几乎是咬着牙写完。笔锋凌厉如刀,力贯毫尖,那“心”字最后一点,狠狠顿下,仿佛要将纸张戳穿,将某种无形的枷锁钉死!写罢,她颓然松开笔,紫毫滚落,在案上拖出一道长长的、污浊的墨迹。她脸色惨白如纸,额发被冷汗浸湿,眼底却是一片空洞的死寂,以及最深处,一点幽然燃烧的、近乎解脱的疯狂火焰。
门外传来管家催促的叩门声。
沈青宣慢慢卷起那幅字,用红色丝带系好,装入锦盒。然后,她打开房门,迎着管家探究的目光,平静道:“走吧。”
夏府,洞房。
满目皆红。红烛高烧,红帐低垂,红绸缠绕。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酒香、脂粉香,以及一种甜腻得令人窒息的气息。宾客的喧闹已被隔绝在外,这里红得沉闷,红得诡异。
夏衍身着大红喜服,身姿挺拔,站在铺着百子千孙锦被的婚床边。他脸上带着惯常的、无懈可击的温和笑意,只是那笑意在跳动的烛光下,显得有些模糊不清。新娘子顶着红盖头,端坐在床沿,一动不动,唯有交叠放在膝上的双手,指尖微微蜷着,透出几分紧张。
沈青宣被引至房中,捧着那锦盒。她穿着朴素的青衫,在这满室鲜红中,像一抹不合时宜的灰影。她能感受到夏衍落在她身上的目光,平静之下是冰冷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。
“悬起来。”夏衍开口,声音平稳。
管家上前,接过沈青宣手中的锦盒,取出那卷轴,在两名丫鬟的帮助下,小心翼翼地将那幅“百年好合,永结同心”的祝词,悬挂在婚床正对面的墙壁上。泥金笺纸在烛光下泛着奢靡的光泽,上面八个浓墨大字,赫然在目。
字悬好的刹那,沈青宣心口猛地一悸,仿佛有什么东西被骤然抽空,又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,隔着虚空,重重地压在了那幅字上,也压在了这间新房之中。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,烛火无风自动,诡异地摇曳了几下。
夏衍似乎并未察觉,他的目光扫过那幅字,在沈青宣惨白如鬼的脸上停留一瞬,然后转向身旁的喜娘。喜娘会意,端上朱漆描金托盘,盘中并排放着两只以红绳相连的玉杯,杯中琥珀色的合卺酒微微荡漾。
“夫人,”夏衍转身,面对新娘,声音是刻意放柔的,却听不出多少温度,“该饮我们的交杯酒了。”
他伸手,先取过一只玉杯。新娘子在喜娘的搀扶下,微微颤抖着,也取过另一只。
红绳相连,双臂相交。两人距离极近,呼吸可闻。
夏衍举杯至唇边,目光却越过玉杯边缘,看向对面墙上那幅墨迹淋漓的祝词,又似乎,是看向站在阴影里的沈青宣。他的嘴角,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,那是一个极淡的、属于胜利者的弧度。
然后,他仰头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
新娘也依礼,饮尽自己杯中之酒。
酒液入喉。
夏衍脸上的笑意,在那一瞬间,骤然凝固。不是惊骇,不是痛苦,而是一种极致的、茫然的空洞。他握着空杯的手,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,越抖越厉害,带动杯底的红绳簌簌作响。他脸上的血色,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,迅速变得灰白。他瞪大了眼睛,瞳孔却失却了焦距,仿佛看到了某种无法理解、无法承受的恐怖景象。
“呃……嗬嗬……”他喉中发出古怪的、嗬嗬的声响,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抽动。他猛地抬手,捂住自己的心口,那里传来一阵尖锐的、仿佛被无数冰冷钢针同时刺穿的剧痛!不,不止是心口,是四肢百骸,是灵魂深处,都在被无形的力量疯狂撕扯、冻结!
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、旋转。满室喜庆的红色,在他眼中迅速褪色、发黑,化作黏稠的、流淌的污血。那高烧的红烛,烛泪不再是温暖的蜡油,而是腥臭的、暗红的液体,不断滴落,在烛台上积成小小的血洼。烛光跳跃,映在墙上那幅祝词上——“百年好合,永结同心”八个字,墨迹仿佛活了过来,如同黑色的毒蛇在扭动、蔓延,散发出绝望与诅咒的气息。
不,不仅仅是那幅字。他看到了更多,更早的……东城李府寿宴上骤然倒下的老夫人惊恐的脸,西街王家新娘额角汩汩涌出的鲜血,卢府库房中污损的极品绸缎如裹尸布般展开,盐铁使周大人批阅公文时烦躁摔下的朱笔变成滴血的利刃,张老板府中妾室哭泣奔跑的身影化作森森白骨……还有更多,那些他曾借沈青宣之手,或直接或间接害过的人,他们的惨状,他们的怨愤,此刻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,伴随着无数凄厉的、无声的嚎叫!
“啊——!”夏衍终于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,手中的玉杯再也握不住,“当啷”一声坠地,摔得粉碎。他整个人踉跄着向后退去,撞翻了身后的矮几,上面的果盘、喜秤等物稀里哗啦散落一地。
“夫君?!”新娘子吓得惊叫起来,一把扯下了自己的红盖头,露出一张年轻却因惊惧而扭曲的姣好面容。她想去扶夏衍,却被夏衍此刻狰狞恐怖的神情吓得僵在原地。
夏衍死死盯着对面墙上那幅字,又猛地扭头,看向站在门边阴影里、面无表情的沈青宣。他伸出手指,颤抖地指向她,嘴唇哆嗦着,似乎想说什么,却只吐出破碎的气音:“你……你……墨……酒……”
他的目光,死死地、一点点地,移向地上那摔碎的、还残留着一点琥珀色液体的玉杯碎片。那液体,在摇晃的、仿佛渗着血光的烛火映照下,颜色是那样熟悉……熟悉得令他魂飞魄散!
那不是普通的合卺酒!那颜色,那隐约透出的、极淡的松烟冷香……分明是墨!是他交给沈青宣的、那块掺了慢性毒药的百年古墨,研磨后调成的“酒”!
她竟然……她竟然将计就计,把那毒墨,用在了合卺酒里!不,等等……夏衍混乱剧痛的脑海中,猛地劈过一道冰冷的闪电——他亲眼看着喜娘从同一个玉壶中倒出两杯酒,他和新娘各执一杯。若是毒墨在酒壶中,为何新娘无事?
除非……毒,只在他那一杯里!是何时?如何做到的?
是那幅字!是那幅悬在对面墙上的、她倾注了全部恨意与诅咒写下的“百年好合,永结同心”!
难道她笔下的“不祥”,真正作用的对象,并非她书写时意念所指向的目标,而是……最终得到、并“确认”了这字迹“祝福”的人?!当他在洞房之中,在她面前,亲手举起合卺酒,饮下那杯“祝福”之酒时,这诅咒便彻底成立,反噬己身?而毒墨,或许只是加重、或加速了这反噬?
无数念头在夏衍濒临崩溃的脑海中炸开,却已无法串联。心脏处的剧痛已蔓延至全身,冰冷的麻痹感从四肢末端迅速向上蔓延,视野开始发黑,耳边尖锐的鸣响取代了一切声音。他最后看到的,是沈青宣缓缓抬起头,那双曾经沉静、后来惊恐、此刻却只剩下一片死水微澜般的空洞与疲惫的眼睛。她的嘴唇,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,没有声音,但夏衍仿佛“听”懂了那口型。
她说的是:“公子,你要的‘百年好合’。”
“噗——”一口鲜血猛地从夏衍口中喷出,鲜红刺目,溅在他大红的喜服前襟,迅速泅开一团更深暗的污迹。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,眼中最后一点光芒熄灭,带着无边的震骇、不甘与终于袭来的恐惧,直挺挺地向后倒去,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。
“啊——!杀人啦!公子!公子!”新娘的尖叫声、喜娘的惊呼声、门外闻声冲进来的丫鬟仆役的慌乱叫喊声,瞬间炸开了锅,打破了洞房内死寂般的红。
一片混乱中,沈青宣静静地站着,看着地上那具迅速失去生息的躯体,看着那摊刺目的血,看着墙上那幅墨迹似在狞笑的“百年好合,永结同心”。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,没有恐惧,也没有悲伤,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,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。
喧嚣声、哭喊声、奔跑声,正迅速朝这边涌来。火把的光芒在窗外晃动。
她慢慢地、极其缓慢地,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,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、无星无月的夜空。然后,很轻、很轻地,吁出了一口气。
那气息微弱,仿佛是她生命中最后一点温度,消散在这满是血腥与虚假喜庆的空气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