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寒磬空心晓》 (第2/2页)
君所见诗稿、素绢、寒磬,皆妾三年间陆续安排。诗中日日念君是真,预知后事是假——那些“预言”诗,皆是妾死后,由他人补入稿中。
妾知君性傲,直陈衷情,君必不受。唯以此迂回之法,或可令君一探究竟。今君既至此信,当知妾心:三年倾慕,非为报恩,实乃情根深种,不能自已。
然妾已黄土陇中,君犹红尘陌上。唯愿君记取,世间曾有一女子,为君布局三年,不求同衾,但求同心。
空心晓磬,乃妾心血所铸。磬声空心,妾心亦空,唯余一念,萦绕君侧。
瑶楚绝笔
崇祯十三年腊月
信纸从空心子手中滑落。
原来如此。所谓“预知”,不过是她死后有人继续执行她的计划。那些补入的诗,那些恰到好处的线索,都是为了引他一步步深入,体会她三年的痴恋。
“她为何如此……”空心子喃喃。
“顾施主说,她这一生,如朝露蜉蝣,总要有个人记得她曾活过。”老僧合十,“她选中了你。”
“那个取走遗物的书生是谁?”
“是顾施主的表弟。她临终前将全盘计划托付于他,命他依计行事。”
空心子默然良久,问出最后一个问题:“大师在其中,又扮演什么角色?”
老僧笑了,第一次睁开浑浊的双眼——那眼中竟是一片清明:
“贫僧是顾施主的舅舅,也是寒山寺的扫地僧。这个局,是我帮她完成的。”
八、空心晓
空心子在寒山寺住了下来。
每日黎明,他敲响“空心晓”。磬声穿过薄雾,惊起檐角风铃。他渐渐明白瑶楚的话:磬声空心,是因为敲磬的人心中有缺。她缺的是不能相守的遗憾,他缺的是不曾察觉的愧怍。
三个月后,他在寺中发现一间密室,藏有瑶楚的全部手稿。除了诗,还有小说、笔记、曲词。其中一部未完的小说,题为《寒磬缘》,开篇正是:
一声寒磬空心晓,花雨知从第几天。
故事写一位官家小姐与寒门书生的三世情缘,才完成第一世。结尾处批注:“此为我与明卿之前缘,后世当由他续写。”
空心子提笔,却久久不能落字。
他终于明白瑶楚最深的心机:她不要他愧疚,不要他怀念,她要他成为她。通过这个局,她将自己的情感、才思、未竟的创作生命,全部移植到他身上。从此他写下的每一个字,都有她的影子;他度过的每一天,都有她的参与。
她不是要被他记住,而是要活在他的生命里。
九、归自谣
崇祯十七年,李自成破北京,崇祯帝自缢。
消息传到江南,空心子正在续写《寒磬缘》的第三世。他放下笔,望向北方,忽然理解了瑶楚选择“寒磬”的深意:在这崩坏的时代,个体的情感何其渺小,唯有艺术能穿越时间,在虚无中留下回响。
他完成全书那日,特意来到瑶楚墓前。那是个不起眼的土坟,碑上无名,只刻一句:
花雨知从第几天
他从怀中取出素绢,上面绣的星月图案,在阳光下泛着微光。三年研究,他终于破解了这个图案:它不是装饰,而是一个加密的星图,指向崇祯十四年某个特定的黎明时刻。
那一刻,北斗七星的斗柄恰好指向北极星,是古人所谓的“归位”。
瑶楚在告诉他:无论走多远,终要归来自省。
空心子敲响“空心晓”,在磬声中轻声吟出那首《归自谣》。这一次,他忽然懂了最后两句:
秋霞暗落春风脸
不是形容容颜,而是说在萧瑟的秋季(她的生命尽头),依然保持着春天的面容(对他的深情)。她将凋零美化为暗落的秋霞,将苦恋升华为春风拂面。
这是何等坚韧温柔的灵魂。
十、余响
三百年后,江宁图书馆。
沈寒声合上《空心斋杂俎》,久久不能平静。他查遍了所有资料,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:
历史上根本没有“空心子”这个人。
所谓的《空心斋杂俎》,所谓的顾瑶楚诗稿,所谓的寒磬奇缘,全都出自同一人之手——那首《归自谣》的作者。
那人是谁?为何要虚构这样一个故事?为何要将自己隐藏在文本迷宫中?
沈寒声重新翻到卷首,那行娟秀的字迹再次映入眼帘。突然,他注意到一个细节:“空心晓”的“晓”字,右上角有一点多余的墨迹,形如星子。
他心中一震,想起素绢上的星月图案。难道……
手机响了,是导师:“小沈,那批古籍里有没有特别的东西?捐赠者说,其中有一件礼物,是送给‘有缘人’的。”
“什么礼物?”
“一只磬,铜的,说是唐代古物。”
沈寒声冲向库房。在古籍箱的最底层,果然有一只紫铜小磬。他颤抖着手举起,对准灯光——磬身内壁,刻着极小的字:
读者如晤:
当你看到这些字时,我的局终于成了。
不错,从《空心斋杂俎》到顾瑶楚,从周明卿到寒山寺老僧,皆出我一人之手。我用了十年时间,创作这个文本迷宫,只为寻找一个能走到最后的读者。
你可能会问为什么。因为在这个速食时代,我想知道是否还有人愿意为一个故事耗费心神,抽丝剥茧,抵达核心。
故事的核心是什么?是顾瑶楚对周明卿的痴恋?是文本的自治游戏?还是创作者与读者的交感?
都是,也都不是。
真正的原因是:我创造了顾瑶楚,给她生命、情感、遗憾,然后发现,我竟爱上了自己创造的人物。这种爱无法在现实中安放,只能通过另一个虚构人物(周明卿)来传递。而当周明卿也爱上她时,我既是造物主,又是剧中人,既在局外,又在局中。
这种撕裂感催生了这个文本。它是一封情书,写给虚构的人物,也写给可能懂它的读者。
现在,你是这个故事的最后一环。你的阅读,你的思考,你的震撼或不屑,都让这个虚构世界在另一个维度真实存在。
所以,谢谢你。
空心晓磬赠你。它确实是唐代古物,我是在敦煌发现的。磬声很特别,你可以试试。
又及:如果你愿意,可以称我为——瑶楚。
沈寒声放下信纸,拿起小磬,轻敲。
“叮——”
清越的磬声在库房中回荡,穿过排排书架,穿过玻璃窗,融入金陵的夜色。那一瞬间,他仿佛看见三百年前的寒山寺,一个青衫男子在黎明敲磬;看见更久以前,一个女子在灯下刺绣,将星月绣入素绢;看见一个现代人,在书桌前写下第一个字,开启一场跨越时空的文本游戏。
磬声渐息,余韵悠长。
沈寒声终于明白,故事永远不会结束。每一个读者都是新的作者,每一次阅读都是再创作。虚构与真实的边界在此模糊,文本获得了生命。
他提起笔,在便签上写下:
一声寒磬空心晓,花雨知从第几天。
然后小心地将便签夹入《空心斋杂俎》扉页,与三百年前的那行字并置。
窗外,金陵城灯火阑珊。在这个数字时代,仍有人用最古老的方式,传递最幽微的心事。而总有另一些人,愿意在故纸堆中寻找回响,完成这场跨越时空的对话。
寒磬已歇,心晓未明。但有些东西,一旦响起,便不会真正消失。
它会在某个清晨,某个不经意的时刻,再次敲响某个人的心房。
这便是故事的永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