药片静夜 (第1/2页)
那一周,时间仿佛被拉长,又像是被压缩。每一天都像在浓稠的胶水中跋涉,缓慢而粘滞,但转眼间,预约复诊的日子竟已迫在眉睫。简忧感觉自己像站在即将开庭的被告席上,等待着那份可能定义她余生的“判决书”。
复诊的前一晚,她几乎彻夜未眠。不是以往那种思绪纷乱、焦躁难安的失眠,而是一种死寂的、近乎麻木的清醒。她睁着眼,看着窗外天色由墨黑渐次转为鱼肚白,听着宿舍楼从万籁俱寂到逐渐苏醒。那盆“静夜”在窗台上轮廓模糊,像一尊沉默的守护兽。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拿起那管固体胶,只是徒劳地数着自己的心跳,一下,又一下,像在倒数计时。
再次走进心理卫生中心,消毒水的气味似乎比上次更刺鼻。候诊区依旧安静,但简忧却觉得这里的空气沉重得让她呼吸困难。砧子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,掌心有薄汗,但眼神依旧坚定。“我在外面等你。”她说。
简忧独自走进李医生的办公室。阳光透过百叶窗,在光洁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。李医生坐在桌后,面前放着一份薄薄的文件夹。她抬起头,看到简忧,露出一个温和但比上次略显严肃的笑容。
“简忧,来了,请坐。”
简忧僵硬地在那张熟悉的沙发上坐下,双手紧紧抓着膝盖,指节泛白。她不敢去看那份文件夹,目光低垂,盯着地板上的光斑,感觉那光斑像一只审视的眼睛。
“评估结果和初步分析已经出来了。”李医生的声音平稳,听不出太多情绪,“我们结合了你填写的量表、访谈情况,以及你描述的日常状态和情绪波动模式。”
简忧的心跳骤然加速,撞击着胸腔,声音大得她怀疑李医生都能听见。她感到一阵眩晕,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。
“根据目前的评估,”李医生翻开了文件夹,语气谨慎而专业,“你的情况,比较符合‘双相情感障碍’目前为轻至中度抑郁发作,伴有混合特征的表现。”
“双相情感障碍”。
这六个字,像六颗冰冷的子弹,精准地击中了简忧。尽管早有预感,但当它被以一种确凿的、专业的口吻宣示出来时,带来的冲击力依然是毁灭性的。她感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,又猛地冲上头顶,耳边嗡嗡作响。世界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,李医生后面的话变得模糊而遥远。
“……也就是说,你的情绪会在抑郁的低谷和类似轻躁狂的烦躁、易怒、精力波动之间交替……目前抑郁相占主导,但混合特征意味着低落和焦躁会同时存在,让你感觉更加痛苦和混乱……这种波动有它的生理基础,与大脑内神经递质的不平衡有关……”
简忧呆呆地听着,那些术语像外语一样难以理解。她只捕捉到关键信息:她病了。是一种有名字的、可以写在诊断书上的病。不是矫情,不是脆弱,不是想太多。是一种……疾病。
一种巨大的、复杂的情绪席卷了她。首先是排山倒海的恐惧。双相情感障碍……听起来那么严重,那么可怕,像一种终身无法摆脱的烙印。然后是……一丝可耻的、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释然。原来如此。原来那些无法控制的情绪、那些黑暗的念头、那些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的行为,并非源于她本质的恶劣或道德的缺陷,而是因为……她生病了。这个认知,像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海洋中,突然看到了一盏遥远的、微弱的灯塔。光虽弱,却指明了方向,让她知道自己并非身处无间地狱,而是漂浮在一种名为“疾病”的、可以(或许)被理解和治疗的海域上。
但释然之后,是更深的茫然和无助。然后呢?知道了病名,然后呢?
“……所以,这不是你的错,简忧。”李医生的声音将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,“这是一种需要被认真对待和系统治疗的疾病。好消息是,它是可以被有效控制的。”
李医生开始详细解释治疗思路:药物治疗稳定情绪,心理治疗学习应对技能和调整认知,规律的生活作息,家人的理解和支持……她的话语条理清晰,充满耐心。
当提到“药物治疗”时,简忧的心猛地一紧。“……药?”她终于发出了声音,干涩得像砂纸摩擦。
“是的,情绪稳定剂,可能还需要一些辅助药物来改善当前的睡眠和焦虑。”李医生拿出处方单,“药物可以帮助你大脑的化学状态恢复平衡,为心理治疗和其他调整打下基础。就像感冒了需要吃感冒药一样。”
像感冒药一样……简忧看着李医生在处方单上写下那些陌生的药名,心里五味杂陈。她要开始长期服药了吗?那些药会不会有副作用?会不会让她变得迟钝、麻木?别人会怎么看她?一个需要靠药物维持情绪的“精神病”?
“关于和家人的沟通……”李医生放下笔,看向她,目光温和而坚定,“我强烈建议,你需要尽快告诉你的父母。后续的治疗,尤其是如果你未满十八岁,需要监护人的知情同意。而且,家庭的支持系统对你来说非常重要。”
告诉父母。这个念头比诊断本身更让简忧感到恐惧。她几乎能想象到母亲听到“双相情感障碍”这几个字时的反应:先是难以置信,然后是失望,最后可能是愤怒或更深的疏离。“你就不能坚强点吗?”“我们为你付出了这么多,你怎么会得这种病?”“是不是故意装出来气我们的?”父亲可能会沉默,但那沉默比指责更令人窒息。
“我……我可以自己决定吗?”简忧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问。
李医生轻轻摇了摇头,眼神带着理解,却不容置疑:“简忧,我理解你的担心。但按照规定和为了你的治疗能顺利进行,这是必要的步骤。我们可以一起想想,怎么和他们沟通会更容易被接受。或者,如果你愿意,下次复诊可以请他们一起来,我来和他们解释。”
从诊室出来,简忧手里多了一份诊断说明和一张处方笺。纸张很轻,却感觉有千斤重。砧子立刻迎上来,关切地看着她的脸,小心翼翼地问:“……怎么样?”
简忧把诊断说明递给她,没有说话。砧子快速浏览着,眉头微微蹙起,然后轻轻舒了口气,不是放松,而是一种“果然如此”的复杂情绪。她抬起头,看着简忧,眼神里没有惊讶,没有怜悯,只有一种“现在我们知道了”的务实。
“双相……我查过一些资料。”砧子轻声说,“李医生怎么说?要吃药吗?”
简忧点了点头,把处方笺也给她看。
“嗯,那就听医生的。”砧子的语气很平静,仿佛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,“我们先去拿药。别怕,很多名人都得过这个,控制好了和正常人一样生活。”
砧子的平静像一种镇定剂,稍稍安抚了简忧内心的惊涛骇浪。她们去药房取了药,一小盒白色的药片,还有几板缓解焦虑的辅助药物。药盒握在手里,冰凉而陌生。
回学校的路上,两人都很沉默。简忧看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,感觉世界似乎和来时一样,又似乎完全不同了。她的人生被清晰地划分成了“诊断前”和“诊断后”。她低头看着药袋,又想起李医生关于告知父母的话,心情再次沉重起来。
晚上,简忧第一次服下了那片白色的小药丸。就着温水吞下去的时候,她有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悲壮。她不知道这药会带来什么,是救赎,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禁锢。
之后的两天,她是在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中度过的。药物似乎起效很快,那种尖锐的、想要毁灭一切的焦躁感被抚平了,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困倦。她像被抽走了骨头,大部分时间只想睡觉,对周遭的一切都反应迟钝。情绪好像被罩上了一层毛玻璃,不再那么鲜活刺人,但也失去了感知其他事物的能力。她看着那盆“静夜”,依然觉得它绿得可爱,但那种想要触碰、从中汲取力量的冲动却消失了。
她按照李医生的建议,用尽量平静、客观的语气,给母亲发了一条很长的信息,简要说明了自己最近情绪困扰严重,去看了医生,诊断是“情绪障碍”,需要开始药物治疗,并附上了李医生建议的“家属共同面谈”的邀请。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“双相情感障碍”这个听起来更严重的词,用了更温和的“情绪障碍”。
信息发出去后,石沉大海。整整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,手机屏幕都暗着。那种沉默比预想中的任何斥责都更让人煎熬。简忧几乎能想象到电话那头,父母是如何震惊、如何讨论、如何感到丢脸和难以接受。
直到深夜,手机才终于亮起。是母亲的回信,只有短短一行字:
“周末回家再说。”
没有关心,没有询问,只有这五个字,像一块冰,砸在简忧的心上。她握着手机,看着那行字,久久没有动弹。窗外,夜色深沉。那盆“静夜”在黑暗中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。她拿起那管固体胶,第一次,没有摩挲,没有挤压,只是静静地握着。她知道,拿到诊断书,只是漫长斗争的开始。而如何面对家人,如何与疾病共存,如何在一片狼藉中重建生活,是比接受诊断本身更艰难、更漫长的课题。
她吞下当晚的药片,躺到床上。药效开始发挥作用,困意如潮水般涌来。在意识沉入黑暗之前,她最后想的是:至少,现在她知道了敌人的名字。剩下的,就是学习如何与它战斗,或者,如何与它共处。
好的,我们继续细致描写简忧在拿到诊断书后,面对家庭反应和开始服药初期的心理适应过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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