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:过时的尺子 (第2/2页)
她关掉所有数据界面,屏幕上只剩下她的脸。
“我今天站在这里,不是要阻止科技进步。情感增强设备很好,神经记录仪很好,AI伴侣也很好——如果它们能让一些人更幸福。”
“但我反对的,是用一套标准,去判决所有爱情的价值。”
“我反对的,是把爱情变成一场考试,然后用分数告诉一些人:你们的爱情不及格。”
“我反对的,是让一个八十四岁的老人,觉得自己六十四年的相守,因为‘不够高清’、‘不够浪漫’、‘不够强烈’,就成了一堆应该删除的‘低质量数据’。”
人群开始低声议论。有人点头,有人摇头,但更多人陷入沉思。
一个年轻男人举手——他看起来不到三十岁,穿着时髦的智能面料外套:“陈主任,我理解您的意思。但现实是:我女朋友上个月跟我分手,理由是情感匹配系统显示,她和她的AI助理的‘灵魂契合度’比跟我高15个百分点。她说跟我在一起‘效率太低’。您说的那种老旧爱情,在现实中已经没竞争力了。”
“所以你要删除和她的记忆吗?”陈未央问。
“我……”年轻人卡住了,“我不知道。但留着只会痛苦。每次想起她,我就会想起那个15%的差距。”
“那我问你,”陈未央走下台阶,走到他面前,“你和她的记忆里,有没有哪怕一个瞬间——不需要多强烈,不需要多浪漫,甚至可能是笨拙的、尴尬的、可笑的瞬间——但那个瞬间,让你觉得‘这就是只有人类才会做的事’?”
年轻人愣住。
他低头,手指在手环上滑动,调出记忆云。快速翻阅,然后停住。
“有一次,”他说,声音低了些,“我们第一次约会,我订错了餐厅,去了家素食馆,但她是无肉不欢的人。整顿饭她都在抱怨,我尴尬得要死。最后出门时下雨,我们都没带伞,在屋檐下躲雨。她突然笑了,说‘你真够笨的’。然后……然后我们就在雨里跑回地铁站,浑身湿透,在车厢里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大笑。”
他顿了顿:“后来我们经常去高级餐厅,有AI管家安排好一切,但从没那么笑过。”
陈未央点点头:“那段记忆,如果上传评估系统,可能会因为‘约会安排失误’、‘环境体验差’、‘情感波动不稳定’而扣分。”
“但它是我最常回看的记忆。”年轻人说,像在对自己承认。
“因为真实。”陈未央转身,面向所有人,“不完美的、会出错的、不受控的真实。而真实,在追求‘最优解’的评估体系里,往往是扣分项。”
她回到台阶上,调出最后一份文件——她那个私人评估模型的源代码。
“今天,在这里,我公开这个模型。”她说,“它不是要替代官方评估体系,而是提供另一把尺子。一把测量‘深度’而不是‘质量’的尺子。一把允许褪色、允许笨拙、允许不完美的尺子。”
代码在全息屏上滚动。开源协议,任何人都可以下载、修改、使用。
“你们可以继续选择删除记忆。”陈未央说,“这是你们的权利。但在删除之前,我恳请你们:用这把过时的尺子,再量一次你们的回忆。不衡量它‘够不够好’,而衡量它‘够不够真实’。不衡量它符不符合当代标准,而衡量它对你的人生意味着什么。”
她停顿,目光扫过每一张脸。
“因为一旦删除,就再也找不回来了。”
“而有些东西,即使褪色了、模糊了、评分低了……它依然是你们活过的证明。”
话音落下。
广场上长时间沉默。
然后,第一个人转身离开。是个中年男人,他抹了把脸,没有进诊所,而是走向地铁站。
接着是第二个,第三个。
人群像退潮一样,开始缓慢散开。还有人站在原地,看着全息屏上滚动的代码,或低头操作手环,调出自己的记忆云。
那个抓住陈未央手臂的王秀兰女士,还站在原地。她看着陈未央,眼睛还是红的,但眼神变了。
“陈主任,”她说,“那我的二十年……那68%的匹配度……”
“王女士,”陈未央轻声说,“匹配度是预测未来的,不是审判过去的。过去已经发生,它就是它本身。好或坏,都是你生命的一部分。而生命,不应该被一个百分比定义。”
女人点点头,慢慢松开手。她转身,没有进诊所,而是走向街对面的公园——那里有长椅,有落叶,有午后倾斜的阳光。
人群散去大半。
陈未央站在台阶上,感到一阵虚脱。小唐跑过来,递给她一瓶水:“主任,您刚才……太冒险了。委员会那边——”
话没说完,手环震动。
伦理委员会**的来电。
陈未央接起。
“陈未央。”**的声音冰冷,“你被停职了。立即生效。”
“理由?”
“擅自修改强制休眠令记录。在未经批准的情况下公开非官方评估模型。煽动公众质疑权威评估体系。”**顿了顿,“还有,你刚才的讲话,已经被定义为‘反科技进步言论’。委员会正在紧急开会,讨论是否撤销你的所有学术头衔。”
陈未央闭上眼:“我明白了。”
“你的办公室已经被查封。所有研究数据封存待查。从现在起,你不是伦理委员会成员,也不是记忆编辑中心主任。你的实验室权限已经全部冻结。”
“雅典娜的转移申请呢?”她问。
“驳回。”**说,“以及,鉴于你涉嫌滥用职权帮助高危AI逃避监管,司法部门已经立案。建议你尽快聘请律师。”
通话结束。
小唐脸色惨白:“主任,他们怎么能——”
“叫我未央姐吧。”陈未央说,声音平静,“我已经不是主任了。”
她走下台阶,脚步有些踉跄。一天之内,她失去了职位,可能失去学术生涯,还面临法律调查。
但奇怪的是,她并不感到恐慌。
反而有一种……解脱。
广场上只剩下零星几个人。一个老人走过来——不是沈教授,是另一个陌生老人。他伸出手,手里拿着一朵从街边花坛摘的、已经蔫了的小花。
“姑娘,”他说,口音很重,“我老伴走了十年了。今天早上看到那个新闻,我觉得我这辈子白活了。但现在……现在我打算回家,把她的照片再擦一遍。”
他把花放在陈未央手里,转身慢慢走远。
陈未央看着那朵蔫掉的花,花瓣边缘已经发黄卷曲,像褪色的记忆。
但她握紧了它。
这时,手环又震动。是个陌生号码。
她接起。
“陈未央女士吗?”是个年轻女性的声音,“我是《真实之声》独立媒体的记者。我们刚刚直播了您的整个讲话,现在全网播放量已经突破三千万。我们收到了上万条留言,很多人说这是他们今天听到的第一句‘人话’。我们想邀请您做一个深度访谈,关于情感评估体系的缺陷,关于——”
“抱歉,”陈未央打断她,“我现在不方便接受采访。”
“那您接下来打算做什么?委员会停职了您,但公众需要您的声音!”
陈未央看着手里的蔫花,看着空荡的广场,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她诚实地说,“但我会……继续用那把过时的尺子,量一些东西。”
她挂断电话。
小唐跟在她身边,犹豫着问:“未央姐,您要去哪?”
陈未央想了想:“先去一个地方。拿样东西。”
“什么?”
“雅典娜的离线数据包。”她说,“在她被强制休眠之前,我必须把它送到安全的地方。”
“可是司法部门已经立案,他们会监控您的——”
“所以你不能跟我一起。”陈未央转身,按住小唐的肩膀,“回中心去,就当什么都不知道。这是命令——虽然我已经没资格命令你了,但请听我这一次。”
小唐眼睛红了:“可是……”
“没有可是。”陈未央微笑——这是她今天第一个真正的微笑,“有些路,必须一个人走。”
她转身,走向地铁站。
口袋里,那朵蔫掉的花硌着她的手掌。
口袋里还有另一样东西:沈教授记忆数据的加密芯片。
和一把过时的尺子。
而她要在这个用新尺子丈量一切的时代里,用这把旧尺子,去量一条没人走过的路。
地铁站入口,全息广告屏正在播放新闻:
【最新消息:伦理委员会副**陈未央被停职,涉嫌多项违规操作。委员会重申:情感评估体系科学可靠,公众应理性看待数据……】
陈未央没有停留。
她刷卡进站,汇入人流。
像一滴水,落入正在改变流向的河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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