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 惊蛰 第二章 惊蛰·知识是唯一的浮木 (第2/2页)
“尚可。”武士彟将纸放下,看向林晚,“但笔力太弱,形似而神散。女子习字,不必求筋骨,但求端正便可。”
“是。”
“不过……”他话锋一转,“你能静心读书习字,总好过那些只知嬉闹的。你阿姊若还在,也该如你这般大了。”
提到早夭的长女,杨氏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。
武士彟似乎意识到说错了话,端起茶碗掩饰。茶汤已凉,他抿了一口,眉头皱得更紧,将茶碗重重放下。
“都退下吧。”
林晚跟着杨氏起身,行礼,退出偏厅。走到廊下时,她听见屋里传来武元庆的声音:“阿爷,刺史那边,要不要儿子去打点……”
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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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膳很简单。武士彟没露面,说是在书房处理公务。武元庆也不在,大概是去“打点”了。桌上只有杨氏、林晚,以及两个更小的妹妹——三娘和四娘,一个六岁,一个四岁,还不太会自己用膳,需要乳母喂。
林晚看着两个妹妹。在历史里,她们几乎没有留下名字。一个早嫁,一个早夭。就像杨氏,就像无数活在武则天阴影下的女性,她们是史书里的一个“等”字,是英雄叙事里模糊的背景板。
“阿姊。”四娘忽然朝她伸出小手,手里攥着一块蒸饼,“吃。”
林晚接过,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。面有些粗,咀嚼时有沙沙的声音。她看着四娘亮晶晶的眼睛,忽然问:“四娘长大后想做什么?”
乳母笑起来:“二娘说笑了,小娘子长大后自然是嫁个好人家,相夫教子。”
“如果不嫁人呢?”林晚问,声音很轻。
乳母的笑容僵在脸上。杨氏抬起眼,看向林晚,眼神复杂。
“那……那便在家修行,也是好的。”乳母含糊道,低下头继续喂四娘。
林晚没再问。她安静地吃完饭,帮乳母收拾了碗筷,然后对杨氏说:“阿娘,我想去园子里走走。”
“天黑了,多穿件衣裳。”
“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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园子里的梅树开花了。
很淡的香,混在夜风里,像一缕抓不住的叹息。林晚站在树下,仰头看那些细小的、洁白的花。月光穿过枝桠,在她脸上投下破碎的光影。
“你在这里。”
身后传来声音。林晚没回头,她知道是谁。武元庆,这个名义上的兄长,实际上的威胁。他走到她身侧,学着她的样子仰头看花,但目光斜过来,落在她脸上。
“今日去书房了?”他问,语气随意,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。
林晚心里一紧,但脸上没动:“阿兄说什么?书房不是阿爷和您读书的地方么,我怎会去。”
“守门的老王说,中午似乎有人进去过。”武元庆折下一小截梅枝,在指间把玩,“丢了一页纸。”
空气凝固了。
林晚缓缓转头,看向他。少年的脸在月光下半明半暗,嘴角噙着一丝笑,但那笑意没到眼底。
“阿兄是怀疑我?”她问,声音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。
“怀疑?”武元庆笑了,“二娘,你才十岁。十岁的女童,去书房做什么?偷书?你看得懂么?”
他靠近一步,梅枝的尖端几乎要碰到林晚的脸颊。她没退,只是看着他。
“我只是觉得有趣。”武元庆压低声音,“自你前日落水被救起,就像变了个人。不哭不闹,还会背《女诫》了。母亲说你是开了窍,可我怎么觉得……像是换了个人呢?”
夜风忽然大了,吹得梅枝乱颤,花瓣簌簌落下,有几片沾在武元庆肩头。他没理会,只是盯着林晚的眼睛,像要从中挖出什么秘密。
林晚也看着他。看这个在史书中只留下寥寥数笔的名字,看这个将在未来欺凌她们母女、最终被武则天清算的兄长。她知道,如果按历史走,此刻她应该恐惧,应该瑟缩,应该在这个少年面前低下头,像所有这个时代的女子一样。
但她不是“所有女子”。
她是林晚。是那个做了十二年试卷、背了无数范文、在高考前夜一遍遍算自己能考多少分的普通高中生。是那个哪怕在梦里,也会因为解不出一道数学题而惊醒的、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孩。
而现在,她站在这里,站在公元634年的大唐,站在一株梅树下,面对一个比她大五岁、身高比她高一个头的少年,心里想的却是:
他用的熏香是檀木,混着墨味。他袖口有新的墨渍,形状像一滴泪。他刚才折梅枝时,小指不自然地蜷缩——那是长期写字留下的旧伤。
她知道的比他以为的多得多。
“阿兄。”林晚开口,声音在风里很轻,但清晰,“你袖口的墨,是今日在书房染上的吧?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,‘恻隐之心,仁之端也’——那一页的批注,字迹很新,是你写的?”
武元庆的笑容僵在脸上。
“还有,”林晚继续,目光落在他手上,“你小指的旧伤,是三年前临《兰亭序》时,被砚台砸到的。阿爷当时说,写字如做人,不可浮躁。你记得么?”
少年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。他后退了一步,梅枝从指间滑落,掉在地上,发出轻微的声响。
“你怎么……”他张了张嘴,没说完。
“我怎么知道?”林晚弯腰,捡起那截梅枝,在指尖转了一圈,“因为那天我也在。阿兄忘了?我躲在屏风后面,看你挨训,看你哭,看你把手藏进袖子里,血一滴一滴往下掉。”
她抬起眼,月光照进她的瞳孔,清澈得可怕。
“我没有变,阿兄。我只是长大了,开始记事了。”
武元庆瞪着她,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异母妹妹。他嘴唇翕动,想说什么,但最终什么也没说,猛地转身,几乎是踉跄着离开了。
脚步声消失在夜色里。
林晚还站在那里,手里拿着那截梅枝。花瓣已经掉光了,只剩光秃秃的枝条,在月光下像一截瘦骨。
她站了很久,直到寒意浸透衣衫,才慢慢走回房。
杨氏在灯下等她,手里做着针线,但针脚歪斜,线头打结。见她进来,抬起头,眼中是未散尽的担忧。
“华姑……”
“阿娘,”林晚打断她,在母亲面前跪下,从怀中取出那页地图,展开,铺在灯下,“您知道卧虎山在哪儿么?”
杨氏怔住。她看着地图上简陋的线条,又看看女儿平静得近乎异常的脸。
“你问这个做什么?”
“那里有样东西。”林晚的手指落在地图标注的红点上,“一样能让我们活下去的东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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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夜,林晚在灯下写了很久。
不是年表,也不是计划。而是一封信,一封写给自己的信。用炭笔,写在账本背面,字迹小而密。
“林晚,如果你能回到过去,告诉十岁的自己一句话,你会说什么?”
她写:
“我会说,别怕。历史是活的,你是活的,那些写在纸上的字也是活的。它们可以被修改,被涂抹,被重新书写。”
“我会说,你记得的每一个公式,每一首诗,每一个历史事件的年份,都是武器。知识是唯一的浮木,抓紧它,别松手。”
“我会说,爱那些爱你的人。用尽全力,不留遗憾。因为在这个时代,爱是比恨更危险的武器,也是比皇位更坚硬的铠甲。”
她停笔,看着纸上的字。烛火摇曳,墨迹在光晕里微微发颤,像某种有生命的东西在呼吸。
窗外传来更鼓声。二更了。
她吹灭蜡烛,在黑暗里躺下。枕下的瓷片硌着后脑,很疼,但她没挪开。那疼痛让她清醒,让她记得自己是谁,从哪里来,要做什么。
闭上眼睛前,她最后想的是:
明天,要开始学做肥皂了。简单的草木灰和动物油脂,就能做出清洁身体的东西。先从最小处改变,从最微末处开始。
然后,一步步,走向那个叫长安的地方。
走向那个叫武则天的女人。
走向那个或许可以被改写的、属于她的未来。
(第二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