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6章 一日去夷州,千载不得归 (第2/2页)
“就算有匠人,谁还记得老宅具体什么样?这么多年了……”
众人议论纷纷,一筹莫展。好半天,屋角僻静处,一个从头到尾,几乎都在沉默的年轻人站了出来:
“我可以去跑一趟。我翻过家族留下的图册,里面有老宅的草图,虽不精细,格局大致都在。我可以拓印一份……”
他左右环顾众人,目光与几位族老,乃至族长的幼子一一相接。声音不大,却异常清晰而坚定:
“而且,中原虽乱,江东之地总还有传承的匠人。我愿扬帆北上,去寻匠人,或者找到能烧制这等明器的技艺,回来完成族长遗愿!”
“你……”
“弘儿,你可想好了!”
“海上风涛险恶,你这一去,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……中原现在,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……”
自从迁到夷州,沈家的力量,几乎全都放在开垦田园上。除了偶尔捕鱼,偶尔跨海运粮之外,根本不下海,自然也不再长途航行。
而北上之路,不仅要穿越波涛险恶的海洋,更要再次闯入中原——据他们所知,中原地区,依旧动荡不安、战乱频仍……
风险极大,近乎九死一生。
但是沈弘的神色十分坚定,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,愿意冒这个风险。
族老们互相对视着,很快,所有人的目光,又都落到了躺在床上,已经停止了呼吸的族长身上。
族长临终之前,那猛然亮起来的渴望眼神,谁也不忍心拒绝——
家族漂泊万里、根系几乎断绝的凄惶,又有谁,不感同身受呢?
这不仅是一个陶屋、一件明器的问题!而是他们要记住故土,记住祖宅,记住他们的祖先……
“去吧。”在族长妻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中,一位族老最终拍板,声音沙哑:
“带上最好的船,最勇敢的水手。无论成败……要让族长,让我们所有人知道,我们没有忘记来处!”
几天后,一艘紧急修补过的“绿眉毛”海船,升起了它饱经风霜,被反复撕裂、又被反复缝补起来的风帆。
沈弘带着几名忠勇的族人和水手,在族老们的目送下,驶离了夷州简陋的码头,驶过崎岖的鹿耳门水道,向着那记忆中的故土破浪而行。
而沈乐,也自然而然地踏上了船头,跟着他前行北上:
战火纷飞,民生凋敝,但是,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要过。田地换了一个又一个主人,瓷窑也转了一手又一手,窑中的火焰还是燃烧不止:
沈弘沿着海岸磕磕绊绊,一路北上,终于进入了熟悉的水道,找到了熟悉的、但已经不归沈家所有的窑址。
田地被瓜分了,老宅倒了,只有那泥土和炉火的气息仍在,仍然有老师傅睁着被烟熏火燎的双眼,双手翻飞,在泥坯上精巧刻画,死死盯着窑门里的火焰……
捧出家族剩余不多的金银细软,捧出仔细描摹了几遍、用油纸小心包裹的图案,和老师傅反复沟通。
终于,一个结构精巧、细节逼真的陶屋泥坯,被小心送进窑炉,又在火焰的舔舐下爆开,倒地。然后,是第二个,第三个……
终于,沈乐在现代亲手修复的那座陶屋,以完整的,从未破损过的状态,站在了他的眼前。
陶屋的一墙一瓦,一井一栏,赫然与他带领家族上了一个台阶时,建立的那座沈氏老宅,一般无二。
“所以,这座陶屋,就是这样制造出来的吗……”
沈乐微微笑了起来,凝视着这座拙朴却精致,光彩熠熠的陶屋。笑容下面,却还有一点沉重,挥之不去:
这座陶屋,是怎么碎裂,怎么一部分流落到深海当中,海妖手里,另外一部分,深深地埋藏在淤泥里?
沈乐不知道答案。他也只能静静的看下去,看着沈弘带着那件精心烧制的陶屋,跨越波涛,终于回到了夷州。
看着那座陶屋被举族围观,族人们指指点点,回忆着故土的模样,家族血脉的共同记忆,仿佛由此更加紧密地凝聚起来;
看着陶屋被小心地放入墓穴,族人们回首北望,轻轻念叨着“归乡”……
看着更多葬礼陆续举行,星星点点的磷火绕坟三匝,投入那座代表故乡的陶屋……
沈乐想,他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。家族的人口太少了,死亡也太过频繁了。
这点人口,在广袤的蛮荒中,宛如一堆小小的篝火,稍大的一阵风就可以吹熄——
知识的传承最先出现断层老一代的读书人、工匠在疾病和冲突中不断逝去,只需要耕种的年轻一代,没有什么读书的必要,甚至因此渐渐淡忘了文字。
然后,就是家族的史册故事,变成了口耳相传、细节愈发模糊的传说。
一些不堪忍受瘴疠、台风与无尽争斗的小家庭,开始偷偷开出小船,趁着风平浪静,冒险跨海返回相对安定的晋安郡。
另一些留在岛上的族人,则在漫长的岁月中,渐渐与当地土著融合在一起,语言和习俗也一点点被同化。
数代之后,除了依稀记得自己来自“海的那边”,他们与土著已无太大区别,曾经的“簪缨世胄”早已是过眼云烟……
几十年,或许上百年,弹指而过。
终于,在台风和暴雨引发了山洪,泥石流冲垮了山坡,也冲开了当年族长的坟墓。
那件曾经作为精神象征的陶屋,在洪水的巨力下,轰然碎裂。
精美的屋瓦、梁柱、围墙瞬间解体,碎片被奔腾的洪水裹挟着,四散奔流。淤积在河口,沉入海湾,或者,海湾的深处,被被卷入海浪,带向了更远的深海……
磷光点点飞散。模模糊糊的,有一声遥远的叹息响起,响在沈乐耳边,也响在那些还带着沈家血脉的后裔耳边。
无论他们身在晋安,还是即将彻底融入夷州:
“生养多多的孩子,积蓄多多的力量……”
“谷满仓,儿满堂……”
“然后,回去……回到祖地去……”
“归乡……”
“归乡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