淬火锋芒 (第2/2页)
“疤脸刘……”林宇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,声音平静无波,却让周围的空气仿佛都瞬间降低了几度。他深邃的眼眸中,寒光如同冰河乍裂。“人呢?”
“末将已派一队精锐,由老刑名带路,冒雨秘密包围了土地庙!只等那‘疤脸刘’出现,定叫他有来无回!”赵猛眼中杀机爆射,拳头捏得咯咯作响,“还有工坊那边!暴民已经溃散,死士被弟兄们用燧发枪点名,宰了七八个!熔炉区保住了!老张头受了点伤,但性命无碍!就是他那个叫柱子的徒弟……伤得很重,怕是要落下残疾……”
听到工坊保住、老张头无恙,林宇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,但听到柱子的伤势,他眼中寒芒更盛。他微微颔首,表示知道了。
“大人!”赵猛看着雨棚外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士兵,看着林宇挺拔却仿佛承受着万钧重压的背影,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涌上心头,他猛地单膝跪地,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泥水里,溅起浑浊的水花,声音带着哽咽和不顾一切的决绝:
“末将请命!给我三百……不!两百铁骑!末将现在就带人星夜奔袭成都府!宰了陈茂那老狗!用他的狗头,祭奠枉死的兄弟!否则……否则末将……死不瞑目啊大人!”
赵猛的嘶吼,如同受伤猛兽的悲鸣,在充斥着死亡气息的雨棚下回荡。周围的执法队士兵、忙碌的医官,甚至那些痛苦**的中毒士兵,都下意识地安静了一瞬,目光复杂地投向那个跪在泥水中的魁梧身影。
林宇缓缓转过身。他没有立刻回答赵猛,目光越过他,再次投向那片被死亡笼罩的担架区。一个年轻的士兵似乎听到了赵猛的嘶吼,涣散的眼神中突然爆发出最后一丝光芒,他挣扎着抬起一只手,嘴唇蠕动着,似乎想说什么,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无力的“嗬嗬”,手臂颓然垂下,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。
林宇的瞳孔,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。他缓缓抬起手,指向那个刚刚失去生命的年轻士兵,声音低沉而清晰,如同冰冷的铁锤,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:
“看到了吗?这就是陈茂想要的。他要我们乱,要我们怒,要我们失去理智,不顾一切地去成都府找他拼命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,刺向跪在地上的赵猛,声音陡然变得无比锐利:
“然后呢?擅杀封疆大吏,形同谋反!朝廷的大军顷刻即至!蜀江商行会被抄没!涂山工坊会被捣毁!这数千新军将士,会被打成叛逆,被各地官兵围剿追杀!那些刚刚被我们从鹰嘴崖救出来的百姓,会重新坠入火坑!我们所有的努力,所有的牺牲,都将化为乌有!灰飞烟灭!”
林宇的每一个字,都像冰冷的铁钉,狠狠砸进赵猛的心头,也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。赵猛赤红的眼中闪过一丝后怕的清明,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。是啊,杀一个陈茂容易,可杀了他之后呢?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!
“血债,必须血偿。”林宇的声音恢复了平静,却更显森然,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酷,“但不是现在。不是用兄弟们的血,去换他一条狗命。”
他转过身,不再看那片死亡之地,目光投向西南方——成都府的方向,仿佛穿透了重重雨幕和黑暗。玄色披风在风雨中猎猎作响,下摆的金线云纹在篝火的映照下,仿佛流动的暗金火焰。
“传令!”
林宇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决断,瞬间压下了风雨和悲泣:
“第一,所有中毒阵亡将士,登记造册,抚恤加倍,由商行一体承担,其父母妻儿,商行奉养终身!遗骸……以烈酒净身,白布裹殓,暂厝于大营后山英烈祠!待他日,川渝靖平,以贼酋之血,祭奠英灵!”
“第二,工坊受损,即刻由大掌柜统筹修复!阵亡护卫及重伤工匠,抚恤同新军!所需银钱物料,不计代价!”
“第三,”林宇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,声音低沉下来,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,“令按察使衙门、布政使衙门及巡按御史行辕内的‘暗桩’,即刻行动!将陈茂挪用盐茶税银、勾结‘黑水’杀手、构陷刺杀朝廷命官、并指使心腹‘疤脸刘’潜入重庆府军营投毒、煽动民变、炸毁工坊之所有确凿证据——包括王老六之供词、毒药样本、以及……‘疤脸刘’被擒后的口供——匿名投递!证据务求铁证如山,条理清晰,直指陈茂!要快!要在他反应过来、销毁罪证之前,将这些毒疮,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!”
“第四!”林宇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,“令赵猛!即刻点齐五百精锐!燧发枪兵三百,刀盾手两百!配齐虎蹲炮三门!全副武装,即刻开拔!目标——成都府城外,三十里驿!”
赵猛猛地抬起头,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!成都府?!大人终于要动手了?!
“记住!”林宇的目光如炬,死死盯着赵猛,“兵驻驿外!列阵示威!炮口……对准成都府城!无本帅手令,一兵一卒,不得入城!一枪一弹,不得击发!本帅要的,是让陈茂那老狗,看着他成都府的城墙,寝食难安!让他知道,他项上那颗狗头,本帅随时可取!更要让朝廷、让川渝所有官员看着,他陈茂,已是瓮中之鳖,丧家之犬!”
兵临城下!引而不发!悬顶之剑!
赵猛瞬间明白了林宇的深意!这是比直接攻城更狠、更毒的诛心之策!是悬在陈茂头顶、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!是逼他狗急跳墙、自乱阵脚的阳谋!
一股巨大的、混合着复仇渴望和对林宇无比信服的战意,瞬间冲散了赵猛心中的悲愤!他猛地从泥水中站起,抱拳嘶吼,声震雨幕:
“末将领命!定让那老狗,日夜胆寒!坐立难安!”
“另外,”林宇的声音低沉下来,目光投向暴雨笼罩下的潜鳞坳方向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,“传讯‘夜枭’:任务变更。‘血鹞’若死,取其首级。若擒……留活口!本帅要亲自问问,‘黑水’的老巢……究竟在何处!”
冰冷的杀意,如同无形的风暴,在暴雨如注的军营上空,悄然汇聚。
成都府,巡抚衙门后院。
听雨轩内,温暖如春,银霜炭在鎏金兽首铜炉中无声燃烧,散发出干燥的松木香气,将窗外狂暴的雨声和寒意隔绝在外。精致的琉璃宫灯投下柔和的光芒,映照着矮几上精美的点心和温着的陈年花雕。
陈茂裹着华贵的暗紫色团花锦袍,斜倚在铺着厚厚紫貂皮的湘妃榻上,手中捧着的暖手珐琅彩小手炉散发着舒适的温热。然而,这份温暖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头的寒意。他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、近乎亢奋的潮红,松弛的眼袋下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深深的焦虑。周师爷垂手侍立一旁,脸上那刻板的谦卑笑容也显得有些僵硬,眼神不时瞟向紧闭的轩门。通判王弼则坐立不安,胖脸上堆着谄媚的笑,手指神经质地搓动着,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。
“还没消息吗?”陈茂的声音嘶哑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打破了轩内暖炉烘烤出的、令人窒息的寂静。他端起一杯温热的黄酒,一饮而尽,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,却像冰水一样浇不灭心头的焦灼。距离他收到重庆府“瘸狼”传回的、确认“货”已送达的断续信号,已经过去快两个时辰了!按计划,此刻重庆府新军大营应该早已大乱!涂山工坊也该陷入火海!林宇就算不死也该焦头烂额!可为何……为何一点确切的消息都没有?!暴雨阻隔?还是……出了岔子?
窗外,狂风裹挟着暴雨,疯狂抽打着琉璃窗棂,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“噼啪”声。那声音,在陈茂此刻听来,如同千军万马的脚步声,又如同无数冤魂的哭泣,不断撩拨着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。他仿佛又看到了枕边那几颗冰冷人头空洞的眼神,看到了林宇那双深不见底、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冰冷眸子。
“大人息怒,”周师爷连忙躬身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,“暴雨如注,道路泥泞,信鸽难飞,快马亦受阻……想必消息传递有所延误。‘黑水’手段通天,又有‘鹞影’亲自出手,断无失手之理。大人只需静候佳音便是。”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信心,但心底那丝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浓,如同窗外不断蔓延的黑暗。
“静候?本官如何静得下来!”陈茂猛地坐直身体,锦袍的领口微微敞开,露出里面明黄色的绸缎里衣,眼神灼灼地盯着周师爷和王弼,声音因激动而拔高,“林宇那厮诡计多端!万一……万一被他识破……”他不敢想下去。那无声无息送到枕边的人头,那神鬼莫测的手段,如同无形的枷锁,日夜拷打着他的灵魂。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中的飞蛾,而那张网的编织者,正躲在暗处,冷冷地注视着他徒劳的挣扎。
“大人多虑了!”王弼赶紧凑上前,胖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,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气氛,“那‘断魂汤’无色无味,混入粗盐,神鬼难察!工坊暴乱更是里应外合!双管齐下,神仙也难救!此刻那林宇小儿,怕是自身难保,正哭爹喊娘呢!说不定……说不定‘鹞影’已经得手,正在回来的路上……”
“砰!砰!砰!”
一阵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,如同擂鼓般骤然响起,瞬间撕裂了轩内故作镇定的假象!声音之大,震得门框都在微微发颤!
陈茂吓得浑身一哆嗦,手中的珐琅彩小手炉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厚厚的地毯上。周师爷和王弼也骇然变色,惊恐地望向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。
“谁?!”陈茂强作镇定,声音却带着明显的颤音。
“大人!是……是小的!有……有急报!”门外传来值夜长随那带着哭腔、无比惊惶的声音。
急报?深更半夜,暴雨如注?!陈茂心头猛地一沉,那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!他猛地看向周师爷,眼神中充满了惊疑和恐惧。
周师爷脸色煞白,强自镇定道:“进……进来!”
门被猛地推开,值夜长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,浑身湿透,如同从水里捞出来,脸色比死人还难看。他手里死死攥着一张被雨水浸透、边缘还在滴水的纸条,仿佛那是什么极其恐怖的物件。
“大……大人!刚……刚才!角门守卫……在……在门缝里发现的!用……用匕首钉着!”长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双手颤抖着将那湿漉漉的纸条高高举起。
用匕首钉在门缝里?!陈茂的心跳骤然停止!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,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!他死死盯着那张滴水的纸条,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。
“拿……拿过来!”陈茂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。
周师爷连忙上前,接过那沉甸甸、湿漉漉的纸条。入手冰冷。他小心翼翼地在矮几上摊开。纸条不大,上面的字迹是用某种暗红色的、仿佛尚未干透的颜料书写,在琉璃宫灯下,显得格外刺眼和……诡异!
纸条上只有寥寥两行字:
“‘鹞影’折翼潜鳞坳。
‘疤脸刘’落网土地庙。”
轰——!
如同两道惊雷,狠狠劈在陈茂的脑海!他眼前猛地一黑,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气,重重地跌坐回紫貂软榻上!
“鹞影”折翼?!“黑水”派去的顶尖杀手,竟然……竟然死了?!死在那个叫潜鳞坳的地方?!
“疤脸刘”落网?!他派去重庆府执行投毒和煽动任务的绝对心腹……被抓了?!
完了!全完了!
所有的算计,所有的毒招,所有的底牌……都被林宇洞悉!都被林宇破解!非但没能伤到林宇分毫,反而折损了他最锋利的爪牙和最隐秘的心腹!更可怕的是,“疤脸刘”知道多少?!他会吐出多少?!
恐惧!无边的恐惧!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将他彻底淹没!比那四颗人头带来的恐惧更加汹涌,更加真实!林宇不仅知道!他还在用这种方式,无声地告诉他:你的爪牙,尽在掌握!你的勾当,我洞若观火!你的末日,就在眼前!
“噗——!”
急怒攻心之下,陈茂喉头一甜,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喷了出来,如同血雾般溅落在身前矮几上精美的点心和那张染血的纸条上!他眼前金星乱冒,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,软软地向后倒去,口中发出绝望的、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鸣:
“林……林宇……竖子……安敢……噗……”又是一口鲜血喷出,彻底失去了意识。只剩下那染血的纸条,在琉璃宫灯下,散发着无声的死亡宣告。窗外的暴雨,如同为这场无声的惊雷,奏响了最后的哀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