熔炉与铁骨,磐石初长成 (第2/2页)
“夫人,喝口凉茶。”一个学徒捧着豁口的瓦碗跑过来,碗沿还沾着上午的饭粒。
叶梦珠摆摆手,目光死死盯着动力舱的方向。那里,十几名精壮工匠正围着一根碗口粗的传动主轴较劲。这主轴是百炼精钢锻的,表面还留着锻打时的暗红火色,像条刚从熔炉里拖出来的赤鳞龙。工匠们喊着号子,青筋暴起的手臂推着撬杠,滑轮组的麻绳勒得他们肩膀发红,才勉强将这数万斤重的大家伙挪到齿轮组前。
“一!二!三!走——!”孙老七的嗓子早就哑得像破锣,他精瘦的身子裹在油布围裙里,手里攥着根黄铜卡尺,眼睛瞪得像铜铃。这是他带徒弟们熔了七炉钢才锻成的主轴,光校准齿牙就耗了三个日夜,此刻额头上的汗珠正顺着皱纹往眼里淌,辣得他直抽抽,却不敢眨一下。
“嘎吱……嘎……”金属摩擦的尖啸刺得人耳膜生疼。主轴一点点蹭向齿轮组,距离咬合只剩最后半寸——
“嘭!”
一声沉闷的巨响,像是两堵石墙撞在了一起!主轴猛地顿住,任凭工匠们把撬杠顶得弯成弓,那钢轴就像生了根,纹丝不动!
“停!都给我停!”孙老七扑过去,手指颤抖着摸向咬合处。火把的光在他脸上跳动,映出他骤然惨白的脸。他掏出卡尺,牙齿咬得咯咯响,量了一遍又一遍,最后“当啷”一声把卡尺扔在地上。
“夫人……”他声音发颤,带着哭腔,“尺寸……严丝合缝啊!可它……它卡死了!”
周围的号子声戛然而止,船坞里静得能听见烛火“噼啪”声。工匠们的动作僵在原地,有人手里的撬杠“哐当”掉在地上。一个年轻工匠腿一软,差点坐在滚烫的铁板上——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:重铸?别说二十天,就是两个月也未必够!误了七月十五的期限,他们这些人,怕是都要被拉去填江。
叶梦珠拨开人群走过去,金属义肢在地上拖出轻微的“刮擦”声。她没看孙老七,也没看那些面如死灰的工匠,只是蹲下身,用那只冰凉的金属手指,极其缓慢地抚过主轴与齿轮的咬合处。
铁屑粘在她的指套上,被蹭出细碎的火花。她的动作专注得像在绣花,指尖划过每一寸钢面,连最细微的凹凸都不放过。船坞里静得可怕,只有她的金属指套摩擦钢铁的“沙沙”声,像春蚕在啃噬桑叶,又像死神在清点性命。
突然,她的指尖在齿轮内侧某处顿住了。
“这里。”她抬起头,声音冷静得像冰,“敲一下。”
孙老七愣了愣,捡起根细铁钎递过去。叶梦珠用金属义肢夹住铁钎,轻轻敲在那个位置——发出的声音有些发闷,不像别处那样清脆。
“是毛刺。”她站起身,义肢指向齿轮内侧两道几乎看不见的凸起,“铸造时钢水没流匀,结了两个‘钢豆’。看着不起眼,可到了这寸厘之间,就是要命的坎。”
孙老七凑过去,借着灯光眯眼细看,果然在齿牙根部发现了两个米粒大的凸起,像是钢身上长的毒瘤。他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:“我怎么没看见!我怎么没……”
“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。”叶梦珠打断他,声音不大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取最细的油石来,要能嵌进齿缝的那种。再烧三盆滚水,兑上皂角汁——把油石泡软了,磨起来更细。”
她转向那些面无血色的工匠,目光扫过他们磨破的手掌、渗血的肩膀:“孙师傅带三个人,三班倒,轮流打磨。其他人各司其职,明轮的叶片再刨光一遍,船舱的防水布再刷层桐油——谁都别闲着!”
“是!”孙老七抓起块油石,在滚水里涮了涮,直接跪在齿轮旁磨了起来。粗粝的油石摩擦钢铁,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,细小的铁屑混着油石粉末掉下来,在他膝下积成了一小堆银灰色的粉末。
一个年轻工匠突然喊:“孙师傅,您手出血了!”
孙老七抬手抹了把,满手油污混着血珠,他却咧嘴笑了,露出两排黄牙:“这点血算什么?磨不掉这毛刺,咱们的血才要白流!”
叶梦珠站在一旁,看着油石下渐渐变得光滑的钢面,又看了看那些重新忙碌起来的工匠——有人在给明轮上油,油刷在巨大的木轮上划出一道道油亮的痕迹;有人扛着铆钉桶穿梭在脚手架间,桶沿碰撞发出“哐当”声;连那个差点瘫倒的年轻工匠,都在用力擦拭甲板上的铁屑,抹布在铁板上留下一道道干净的擦痕。她的金属义肢在火光中泛着冷光,指尖却悄悄蜷起,掐进了掌心的老茧里。
船坞里的交响乐重新响起,只是这一次,少了些狂躁,多了些沉潜的韧性。锤声依旧,号子依旧,只是在动力舱的角落里,那“沙沙”的打磨声,像一根细针,正一点点缝补着即将崩裂的希望。
离七月十五,还有十七天。而在白帝城的夜色里,林宇轻轻抚平图纸上的褶皱,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。他知道,涂山船厂的每一声锤响,都在为“磐石号”的试航倒计时,为川东的未来铺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