困兽之噬 (第1/2页)
崇祯十七年(1645)二月末,豫南,舞阳。
寒风卷着沙砾,呜咽着穿过舞阳县城残破的垛口。这座饱经战火的小城,城墙坍塌了大半,箭簇和弹痕在砖石上留下密密麻麻的伤痕。比起已成死域的叶县,舞阳好歹还竖着半面城墙,城内尚存几分苟延残喘的活气——直到张献忠残部的铁蹄踏进城门,这点可怜的生机瞬间被碾得粉碎。
县衙大堂内,血腥味、汗臭与劣质烧酒的气味混杂在一起,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躁。张献忠赤着上身,胸前包扎伤口的麻布渗出暗红的血渍,顺着狰狞的伤疤蜿蜒而下。他脸色蜡黄如纸,眼窝深陷,昔日嚣张的气焰被一种濒临疯狂的戾气取代,如同被逼到悬崖边的受伤野兽,浑身都透着毁灭的气息。裕州“黑风口”的惨败如同一盆冰水,彻底浇灭了他北进中原的狂热幻梦。数万精锐葬身山谷,堆积如山的辎重化为灰烬,沿途裹挟的流民跑得十不存一!如今跟随他逃到舞阳的,不过是些被打残了建制、惊魂未定的两三万残兵败将。
“废物!都是废物!”张献忠的咆哮声嘶哑而暴戾,他抓起案上的粗陶碗狠狠砸在地上,碎片四溅,“孙可望呢?!汪兆龄呢?!给老子滚进来!”
孙可望和汪兆龄连滚带爬地冲进大堂,两人同样狼狈不堪。孙可望的铁甲缺了个角,手臂上缠着渗血的绷带;汪兆龄的绸缎棉袍被划破数道口子,脸上沾满烟灰与尘土。孙可望低着头,脖颈几乎贴到胸口,不敢看张献忠那双吃人的眼睛。汪兆龄则脸色惨白,双腿打颤,仿佛下一秒就要瘫倒在地。
“大王息怒...”汪兆龄的声音刚起就被打断。
“息你娘的怒!”张献忠一脚将上前半步的孙可望踹翻在地,九环大刀的刀尖猛地戳到汪兆龄鼻尖前,寒光映得他瞳孔骤缩,“你们不是说李瞎子后方空虚吗?不是说中原唾手可得吗?那黑风口埋伏的是谁?那漫山遍野的杂种是哪来的?!老子的精锐!老子的本钱!都让你们这两个蠢货葬送了!”
“是...是属下失察!”汪兆龄“扑通”跪倒,声音带着哭腔,“未曾料...未曾料李闯溃兵与地方土寇、乡勇竟能联手...更没探明郝摇旗的骑兵动向...属下罪该万死!”
“万死?死一万次也抵不了老子的损失!”张献忠胸膛剧烈起伏,眼中布满血丝,如同要滴出血来,“现在怎么办?粮呢?兵呢?老子拿什么东山再起?!拿什么回荆襄?!”
“大王!”孙可望挣扎着爬起来,甲胄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,“舞阳虽小,总比在荒野里强!城中尚有存粮!富户也还有些窖藏!只要...只要肃清城内反抗,整编残部,尚能...尚能支撑!”
“支撑?”张献忠狞笑一声,嘴角咧开狰狞的弧度,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,“好!那就肃清!整编!”他猛地一挥刀,刀锋划破空气发出尖啸,“传令!关闭四门!给老子挨家挨户地搜!所有粮食、金银、布匹、铁器,一粒米一根针都不许放过!胆敢藏匿者,杀全家!所有青壮男丁,不管愿不愿意,全部抓来充军!十五岁以上,五十岁以下,都给老子拿起刀枪!违令者,杀无赦!城里的富户,给老子集中到县衙来!老子要亲自审问他们的粮仓地窖!”
这道灭绝人性的命令如同死亡的丧钟,瞬间笼罩了舞阳全城。哭喊声、哀求声、砸门破户的巨响、士兵的呵斥与狞笑顷刻间撕碎了小城的宁静。张献忠的残部彻底撕下了所有伪装,露出了流寇最原始的掠夺本性。他们踹开民宅大门,将粮缸翻倒在地,用长矛挑破被褥寻找藏匿的财物,把哭喊的孩童扔到地上,拖拽着尖叫的妇人...这些败兵不再是“王师”,而是一群绝望的野兽,只想在毁灭前尽情发泄。
同一时间,荆襄,襄阳城西,李定国营地。
与舞阳的人间地狱相比,李定国的营地显得异常肃穆有序。营帐按五行八卦排列得整整齐齐,刁斗上的哨兵目光锐利,巡逻士兵步伐坚定,甲胄摩擦声清脆划一。中军帐内烛火通明,映照着案上摊开的舆图。李定国身着素色常服,端坐案前,手中摩挲着一枚温润的和田玉佩——这是他少年时母亲所赠,玉佩上雕刻的“忠义”二字已被摩挲得光滑发亮。他眉头紧锁,眼神复杂地望着跳跃的烛火,案上压着一份来自舞阳方向的密报,边角已被汗渍浸得发皱。
帐帘轻动,一个心腹亲卫无声地闪入,单膝跪地低声道:“将军,人到了。”
李定国精神一振,眼中精光一闪:“快请!”
一个穿着青布短褐、风尘仆仆的中年汉子被引入帐中。他肩挑货郎担,面容普通得扔进人堆就找不着,唯有双眼锐利沉稳,透着久经风浪的干练。见到李定国,他放下货担深深一揖:“荆襄无根木,见过李将军。”
“先生不必多礼!”李定国起身亲自扶起他,语气带着罕见的急切,“一路辛苦!快请坐!荆襄...现下如何?大王...在舞阳情况怎样?”他刻意加重了“大王”二字,指尖却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。
那自称“无根木”的使者坐下,接过亲兵奉上的热水,捧着粗瓷碗暖了暖手,低声道:“舞阳已成炼狱。大王兵败裕州后精锐尽丧,只剩残兵两三万,士气低落如丧家之犬。入舞阳后,大王狂怒难遏,下令闭城大索,强征粮秣壮丁,手段...极为酷烈。城内富户被抄家灭门者已有十七家,沿街商铺被砸抢一空,连寺庙道观都未能幸免...城内怨气冲天,如同堆积的干柴,只需一点火星便能燃起大火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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