困兽之噬 (第2/2页)
李定国听着,脸色愈发阴沉,握着玉佩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案上烛火跳跃,映得他眼中光影不定。他想起少年时张献忠将自己从流民堆里拉起的场景,想起这些年南征北战的生死相依,可舞阳的惨状又像尖刀般剜着他的心。这哪里是重整旗鼓,分明是自掘坟墓!他沉默片刻,声音低沉如压着巨石:“汪兆龄...孙可望呢?他们如何行事?”
“汪军师如惊弓之鸟,对大王言听计从,只会一味附和。孙将军...似有怨言,昨日因劝阻强征民女被大王呵斥,然终究不敢违逆。”使者顿了顿,目光直视李定国,“将军,荆襄之地自大王北上后,虽赖将军治军有方保得一方粗安,但汪兆龄已安插多名亲信监视军中动向,近日流言四起,皆言将军拥兵自重,有不臣之心!此乃危墙之下,将军不可不察!”
李定国眼中厉色一闪,随即化为深沉的无奈。汪兆龄的猜忌他岂会不知?张献忠的暴虐更让他心寒彻骨。这些年他无数次劝谏,换来的却是“妇人之仁”的斥责。他摩挲着玉佩上的“忠义”二字,只觉得无比讽刺。这荆襄留守之职,表面是信任,实则是将他置于火上烘烤!他深吸一口气,终于问出最关心的问题,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:“川东...可有回音?”
使者脸上露出一丝郑重,从货担夹层取出一枚桐油封口的蜡丸,双手奉上:“林经略有言:‘惊雷裂土,困兽犹斗。厚土无声,静待云开。将军若诚心向明,当以荆襄黎庶为念,止暴虐,收民心,则东风必至,天堑可变通途。’此乃信物。”
李定国接过蜡丸的手指微微颤抖,捏碎外壳取出素笺,八个铁画银钩的字映入眼帘:“止戈安民,静候佳音。”落款处小小的“林”字印章古朴沉稳,却像重锤般砸在他心上。他想起川东传来的消息,那些新式农具、水利粮仓,那些百姓不再流离失所的传闻,与眼前的人间地狱形成鲜明对比。
林宇没有许以高官厚禄,没有画下大饼,只有“止戈安民”的要求和“静候佳音”的期许,却恰恰击中了他心中最深的忧虑与渴望。他厌倦了无休止的杀戮掠夺,渴望一片能让百姓休养生息的“厚土”!可背叛“父王”的念头刚升起,就被他强行压下,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。
“止戈安民...静候佳音...”李定国喃喃自语,眼中闪过痛苦、犹豫,最终化为一丝决绝的光芒。他将素笺小心折好藏入怀中,指尖在胸口停留良久,仿佛在确认这份抉择的重量。对使者郑重抱拳时,他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沙哑:“请回复林经略,定国...谨记于心!荆襄之事,定国自当竭力周旋,不负所托!盼...东风早至!”
使者深深一揖:“将军高义,黎民之幸!在下告辞,将军保重!”
使者悄然离去后,李定国独自立于帐中,望着摇曳的烛火发呆。帐外传来巡逻士兵整齐的脚步声,与舞阳的哭嚎形成诡异的对照。他走到舆图前,手指从舞阳缓缓划向荆襄,最终落在西南方向的川东地界。父亲(张献忠)的穷途末路已成定局,继续追随只会一同坠入深渊,可那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,又怎能说断就断?
他猛地一拳砸在案上,烛火剧烈摇晃,映得身影忽明忽暗。最终,他望着舆图上“荆襄”二字,眼中只剩下坚定。他必须为自己、为跟随他的将士、更为荆襄百万生灵寻一条生路!而这条路,似乎只有通往西南那片“厚土”...他转身对帐外沉声道,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威严:“传令!各部加强戒备!严密监控汪兆龄及其亲信动向!所有关于舞阳和北方的消息,第一时间报我!没有我的手令,任何人不得调动一兵一卒!”
舞阳,县衙地牢。
阴暗潮湿的地牢深处,霉味、粪便味与血腥味交织,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绝望。张献忠如同困在牢笼的狮子,在一间特意清理出的“审讯室”内来回踱步。几个被抓来的舞阳富户耆老反绑着跪在地上,浑身颤抖,脸上布满鞭痕与血污。
“说!粮食藏哪了?地窖在哪?!”张献忠的咆哮在地牢中回荡,激起嗡嗡的回音,“再不说,老子把你们全家老小,一个个活剐了喂狗!”
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涕泪横流,额头磕在冰冷的石板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:“大王饶命...饶命啊!真的...真的没有了!李闯刮过三回,溃兵抢过两回...粮仓早就空了!地窖...地窖也被挖开搬空了!小老儿家中...只剩半缸喂牲口的麸皮了...”
“放屁!”张献忠一脚将老者踹翻,老人闷哼一声吐出鲜血。他胸膛剧烈起伏,搜遍全城所得的粮秣连塞牙缝都不够,根本支撑不了残军多久!巨大的挫败感和对未来的恐惧如同毒蛇,噬咬着他早已扭曲的心灵。他猛地拔出腰刀,刀光闪过,架在另一个面如死灰的中年人颈上:“你!现在就带老子去你家地窖!要是找不到粮食,老子先剐了你儿子!”
凄厉的哭嚎和绝望的哀求在地牢中回荡,惊起成群的蝙蝠。张献忠的暴虐在绝望的催化下已近癫狂,他要用无休止的杀戮和折磨,掩盖内心深处那名为“失败”的巨大恐惧。困兽的獠牙在黑暗中闪烁着最后的光芒,既噬人,也终将噬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