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云溪村庙灵 (第2/2页)
少年突然把瓦罐抱在怀里往神龛后缩,脊背抵住残损的神像底座。他的指甲抠着墙缝里的青苔,声音细若蚊蚋:“给仙师上供的。”
“仙师?”我凑近两步,注意到神龛侧壁有块松动的木板,边缘留着新鲜的刮痕,“这里供奉的是什么神?”
“不能说。”他猛地捂住嘴,眼睛瞪得溜圆,像是怕吐出什么了不得的秘密。这时风从破窗钻进来,卷起地上的纸屑打着旋儿飞,我瞥见其中一片纸上有暗红色的印记,像是用指尖蘸着血画的符号。
庙宇西角传来水滴声,嗒、嗒、嗒,节奏均匀得不像雨水。我举着手电筒走过去,发现那是半截漏雨的房梁,水珠正滴进一个石臼里。石臼里沉着些灰黑色的粉末,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硫磺味。
“那是……”少年突然开口,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去年山洪时,张屠户家的二小子被冲走,就在这石臼里找着半截骨头。”
手电筒的光束在石臼底晃了晃,果然看见些白色的碎屑嵌在石缝里。我想起村口老婆婆说的“不干净”,后颈突然泛起一阵凉意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我转身时踢到个陶土小罐,里面滚出几粒干瘪的山楂,“为什么总待在这儿?”
“狗剩。”他用鞋尖碾着地上的山楂,“我爷让我守着仙师,说每月初三得换供品。”少年忽然抬头,眼神亮得惊人,“你见过仙师显灵吗?去年李寡妇家的牛掉井里,就是仙师托梦说的位置。”
我的目光落在神龛后的阴影里,那里隐约能看见个洞,洞口盖着块锈迹斑斑的铁板。正要迈步过去,裤脚突然被什么东西勾住——竟是上午缠过我的野草,断口处的暗红汁液不知何时凝成了黑色,像干涸的血痂。
“别碰那块板!”狗剩扑过来拽住我,他的手心滚烫,“下面压着……压着民国时的土匪尸。”
我盯着那块铁板,边缘确实有撬动过的痕迹,泥土里混着几根朽烂的布条。这时铜铃又响了,这次的声音很急促,像是在警告什么。狗剩突然脸色煞白,抱着瓦罐就往神龛后钻,还不忘回头喊:“快躲起来!王婆子来了!”
庙宇外传来拐杖敲地的声音,笃、笃、笃,越来越近。我慌忙躲到神像碎片后面,透过陶片的缝隙往外看。一个穿黑布褂的老婆子拄着拐杖站在庙门口,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,手里攥着串佛珠,每颗珠子都被摩挲得发亮。
“狗剩子,出来。”她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,“今日本该换供品,你藏什么?”
神龛后没动静。王婆子往庙里走,拐杖戳在积水里溅起水花。我注意到她的裤脚沾着新鲜的泥土,鞋跟上还挂着片苍耳,那是村东头才有的植物。
“仙师要怪罪了。”王婆子突然停在铜铃下,仰头盯着晃动的铃铛,“前日有人在庙后挖笋,掘出了那东西,你可知罪?”
神龛后传来窸窣声,狗剩抱着瓦罐慢慢走出来,肩膀抖得像风中的叶子。“我……我没看好地界。”
“哼。”王婆子从袖袋里摸出个油纸包,打开后是几块生肉,上面还沾着血丝,“补个急供吧。”她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眼球,突然厉声道,“谁让你用野物的东西充数?”
狗剩扑通跪下,额头抵着地面:“家里……家里没钱买猪肉了。”
王婆子的拐杖在他脚边顿了顿,火星溅起来:“明日让你爷来见我。”她转身要走,目光突然停在我刚才站过的地方,那里还留着手电筒的光斑。
我的心跳瞬间提到嗓子眼,握紧了口袋里的桃木片。王婆子盯着地面看了半晌,突然冷笑一声:“后生仔,躲够了就出来吧。”
我硬着头皮站起来,手电筒的光束在她脸上晃了晃。她的左眼角有颗黑痣,痣上还长着根白毛,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显眼。“我是来做调查的。”我把工作证递过去,手指在发抖。
王婆子接过证件,却不看内容,只是用指甲刮着封皮上的泥点。“县文化馆的?”她突然抬头,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,“二十年前也来过一个,跟你一样,背着帆布包。”
“您认识他?”我心里一动,这或许能找到些线索。
“死了。”王婆子把证件扔回来,“山洪夜死在庙里,尸身都泡肿了,手里还攥着块铜铃碎片。”
我下意识摸向供桌上的铜铃,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。这时狗剩突然拽我衣角,眼神里满是惊恐。王婆子已经走到庙门口,拐杖指向西方:“想调查就去后山看看,那里新掘出的东西,或许合你胃口。”
她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后,狗剩才敢说话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:“她是守庙人,也是……也是仙师的代言人。”少年往瓦罐里添着新肉,“那二十年前的人,是被仙师收走的,因为他偷了庙底的东西。”
我蹲在神龛后,借着光打量那个洞口。铁板上有两个对称的铁环,上面缠着铁链,锁已经锈得不成样子。“这里面到底有什么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狗剩往洞口撒了把糯米,“爷说土匪尸上压着镇物,动了会遭报应。”他突然压低声音,“但我昨夜听见里面有响声,像是有人在抓木板。”
铜铃又响了,这次的声音很轻,像女人的叹息。我注意到铃身刻着的花纹其实是连贯的图案,有山有水,还有个戴冠的人坐在船上,船头插着面小旗,上面写着个“陈”字。
“这铃铛是哪来的?”
“祖传的。”狗剩指着神龛角落里的香灰,“我爷说建庙时就有了,民国那阵土匪烧庙,就这铃铛完好无损。”
暮色渐浓,庙宇里的光线越来越暗。我打开手电筒扫过墙壁,发现那些斑驳的墙皮下面隐约有壁画,用指尖抠掉一小块灰皮,露出里面暗红色的颜料,画的像是一群人跪在地上,头顶都顶着个瓦罐。
“这是……”
“祭河神。”狗剩凑过来看,“云溪村以前年年要祭,直到修了水库才停。”他突然指着壁画角落,“你看那棵树,像不像村口的老樟?”
我仔细看去,壁画里的老樟树下确实跪着个穿蓝布衫的妇人,怀里抱着个竹编簸箕,簸箕里的东西看不清,但形状很像桃核。
这时手机突然震动,是县文化馆的老张发来的信息:“云溪村灵济庙民国时有个陈姓庙祝,据说能通鬼神,后来被土匪杀了,头就挂在庙门口的槐树上。”
我盯着信息里的“陈姓”二字,又看向铜铃上的“陈”字旗,后背突然一阵发麻。狗剩正往石臼里添硫磺粉,他的袖口沾着些黄色的粉末,和壁画上妇人的簸箕里的东西很像。
“你爷是做什么的?”我突然问。
少年的动作顿了顿,声音低了下去:“守庙的,跟王婆子一样。但他去年摔断了腿,就换王婆子主事了。”
夜幕完全降临,庙宇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,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。我决定先回村里找住处,起身时踢到个硬物,手电筒照过去,发现是块断裂的石碑,上面刻着“光绪二十三年重修”,落款处的名字被凿掉了,只留下个模糊的“陈”字。
“我送你出去。”狗剩突然站起来,往瓦罐里塞了把香灰,“夜里别走东边的路,那里有片坟地,去年山洪冲出来好多棺材板。”
我们踩着月光往村口走,青石板路上的积水映着星星,像撒了一地碎银。路过老樟树时,我看见树洞里摆着个小香炉,里面插着三根香,香灰还是热的。
“是王婆子放的。”狗剩指着树洞深处,“里面还有好多桃核,跟你早上见的一样。”
我想起老婆婆塞给我的桃木片,摸出来借着月光看,上面的纹路其实是个简化的“陈”字。这时手机又亮了,老张发来张老照片,黑白的,照片里的灵济庙还很完好,门口站着个穿长衫的男人,左眼角有颗黑痣。
“这是……”
“陈庙祝。”狗剩的声音带着颤音,“我爷说他是仙师的化身,能驱邪治病。”
照片里的男人怀里抱着个瓦罐,红布盖着,和狗剩的那个一模一样。我的目光落在男人的手腕上,他戴着串佛珠,颗颗发亮,和王婆子手上的那串如出一辙。
老樟树突然沙沙作响,几片叶子落在我肩头。抬头时,看见树杈上蹲着个黑影,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在摇晃,叮当作响。
“快走!”狗剩拽着我往前跑,“是王婆子!她在盯我们!”
奔跑中,桃木片从衣领滑出来,在月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。我回头望了一眼,树杈上的黑影已经不见了,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,像谁在低声呢喃。
回到借住的老乡家时,裤脚还在滴水。房东是个聋大爷,见我进来只是指了指灶台上的热水。我倒水洗漱时,发现水面上漂着片苍耳,和王婆子鞋跟上的那片一模一样。
夜里躺在床上,总能听见窗外有脚步声,一步一步,绕着屋子打转。我摸出桃木片攥在手里,想起狗剩说的土匪尸,想起壁画上的祭河神,想起照片里的陈庙祝。
凌晨时分,手机突然收到条陌生号码的短信,只有三个字:“别信她。”
窗外的月光突然暗了下去,像是被什么东西遮住了。我握紧手电筒,盯着门缝里渗进来的黑影,听着那越来越近的拐杖声——笃、笃、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