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7章-课堂 (第2/2页)
土坯房在风雨中剧烈地颤抖着,发出“嘎吱嘎吱”的呻吟。
突然,“轰隆”一声闷响,伴随着阿古拉奶奶一声惊恐的尖叫,靠近东侧的那面土墙,因为常年被风沙侵蚀、雨水浸泡,终于不堪重负,塌陷了一个巨大的角落!
泥水混合着断裂的草梗和土块,像一条浑浊的黄色瀑布,“哗啦”一声从缺口处奔涌而入,瞬间就淹没了小半个屋子。
更让拾穗儿心胆俱裂的是,那面她花费了无数个日日夜夜、用心血和汗水“刻”满了重要物理公式和数学推导过程的墙壁,首当其冲!
浑浊的泥水无情地冲刷着墙面,那些清晰工整的字迹,在水的浸泡和冲刷下,迅速变得模糊、溶解、化作一道道泥浆,顺着墙壁流淌下来,不过片刻功夫,一大片心血就消失殆尽,墙上只剩下一片狼藉的黄褐色泥污。
“我的墙!”
拾穗儿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
她第一个反应不是去抢救那些同样被泥水浸湿的、少得可怜的家具物品,而是光着脚,毫不犹豫地就踩进了冰冷刺骨、满是泥浆和碎石的积水里,不顾一切地扑向炕头——她那本视若生命的练习册正放在那里!脚下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。
她低头一看,一块隐藏在泥水下的尖锐碎玻璃,已经在她瘦弱的脚底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,鲜血立刻涌了出来,顺着她纤细的脚踝蜿蜒流下,滴落在浑浊的泥水里,洇开一圈圈触目惊心的、淡红色的小圆晕。
但她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,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本练习册上。她一把将本子抓过来,也顾不上它是否已经被泥水溅湿,就像母鸡保护小鸡一样,死死地、紧紧地搂在怀里,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为它挡住继续泼洒进来的雨水。
那个本子,对她而言,不仅仅是知识的载体,更是她在绝境中不曾放弃的证明,是支撑她走到今天的精神支柱,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“救命的宝贝”。
阿古拉奶奶踉跄着过来,看到孙女血流不止的脚和那面被毁掉的墙,老人家的眼圈瞬间就红了。
她颤颤巍巍地找来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,想给拾穗儿包扎伤口。
可是,巨大的心痛和后怕让她的手抖得厉害,一连试了好几次,那根细细的针,怎么也穿不过那个小小的针眼。
泪水终于从奶奶浑浊的眼睛里大颗大颗地滚落,混合着脸上的雨水和泥点。
她看着孙女苍白而倔强的小脸,声音哽咽,带着无尽的辛酸和哀求:“穗儿……咱不学了……啊?咱不受这罪了……奶奶看着……心里跟刀剜似的疼啊……”
拾穗儿抬起头,看着奶奶泪流满面的脸,看着老人那双因长期劳作而变形、此刻却连一根针都拿不稳的手,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,下唇被牙齿死死咬住,留下了一排深深的、泛白的牙印。
巨大的委屈和心痛像潮水般涌上心头,眼眶又热又胀,视线迅速模糊,泪水在里面疯狂地打转,仿佛下一秒就要决堤。
但她硬是梗着脖子,仰起头,拼命地眨着眼睛,利用这个动作,强行把那些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。
她知道,她不能哭。她一哭,奶奶会更难过,更自责。
她只是用力地、坚定地摇了摇头,一个字也没有说,但那眼神里的执拗和不肯屈服,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。
那天晚上,雨势渐小,但冷风依旧从墙角的破洞“呼呼”地灌进来。
阿古拉奶奶含着泪,用能找到的木板和旧毡布勉强堵住了缺口。
然后,她默默地点亮了那盏唯一的油灯——灯油是从骆驼刺籽实里榨取的,燃烧时冒着浓黑的烟,带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,常常熏得人头晕眼花。
拾穗儿就借着这昏暗摇曳、烟雾缭绕的光,摊开那本边缘被泥水浸湿、变得皱巴巴的练习册,拿出她珍藏的、几乎握不住的铅笔头,开始一页一页地、重新抄写那些被暴雨冲走的公式。
她写得很慢,很认真,每一个字母,每一个符号,都力求和记忆中墙上的一模一样。
烟雾呛得她忍不住低声咳嗽,她就用手捂住嘴;眼睛被熏得直流泪,她就用那早已脏污的袖口擦一下。
时间在笔尖的“沙沙”声中悄然流逝,窗外的夜色由浓墨般的黑,渐渐透出些许深蓝,又慢慢转向鱼肚白。
当黎明的第一缕微光终于怯生生地从破洞的毡布边缘挤进来时,拾穗儿终于支撑不住,额头抵着冰凉的桌面,趴在那里睡着了。
她的呼吸均匀而绵长,瘦小的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。
一只手里,还死死地攥着那半截几乎要被捏化了的铅笔头,仿佛即使在梦里,也不愿放开这求知的武器。
另一只手的指缝里,夹着一张刚刚写满公式的纸,那上面的字迹,虽然带着疲惫的痕迹,却依然工整、清晰,如同她眼中那从未熄灭的、渴望知识的光芒。
油灯的灯芯,也终于燃到了尽头,火苗挣扎着跳动了几下,化作一缕细弱的青烟,袅袅升起,融入了破晓的晨光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