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偶成》 (第1/2页)
暮春的最后一个早晨,沈泾塘的水还是粼粼的,不紧不慢。我坐在塘边的青石上,想起去年此时,母亲还在,我陪她看这片水。她说:“你看这水,流了几百年了,不还是这样子?”
如今水还是那水,人已不在。
我叫沈砚,在这郊外住了二十年。年轻时在城里做编辑,退休后搬到这沈泾塘边。他们说我是文人,我不认。文人是要写出些名堂的,我不过记些流水账。
塘对岸有棵老樱树,听说两百多岁了。每年三月末,花开得不管不顾,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。一周后,花瓣落进水里,随波而去,决绝得不留一点念想。
我喜欢这种活法。
母亲不喜欢樱花,她说太薄命。“你看那兰花,”她指着檐下半亩兰苕,“经得起春夏秋冬。”可她不知道,那些兰花我从来没养活过。就像她说我:“喜欢的多,护持能力太差。”
她说得对。
三月初七,塘边来了个陌生人。
那时樱花刚开始落,风一吹,粉色花瓣飘到水面上。那人站在下游,看花瓣从他面前流过,一动不动。
我走过去,他转过身。四十多岁模样,脸色苍白,像是久不见阳光。
“这水通向哪里?”他问。
“通到黄浦江,再通到海。”
“要多久?”
“花瓣的话,三五天吧。”
他点点头,蹲下身,掬起一捧水。水从他指缝漏下,剩两片湿漉漉的花瓣贴在掌心。
“沈先生,”他忽然说,“我读过您的文章。”
我愣住。已经很多年没人这么叫我了。
“三十年前,《春水集》。”他站起来,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书,封面是水纹,题字已模糊。
那是我二十七岁出的唯一一本书,印了两千册,卖了一年才卖完。后来再没出过书。
“您写:‘时间最可能和最让人可以接受的形态,就是流水的形态。’”他翻到某一页,“那时我不懂。现在懂了。”
“你是……”
“我叫周延,是个医生。”他把书收好,“肺癌晚期,医生说的。还有三个月,也许更短。”
风吹过,又一阵樱雨。一片花瓣落在他肩头,他没拂去。
“我想在这附近租个房子,过完最后的时间。”他说,“听说您隔壁空着?”
我想起隔壁那间老屋,空了三年了。主人移民海外,托我照看。
“你要住多久?”
“住到樱花落尽,或者我落尽。”
这话说得奇怪,但我没多问。人到了某个地步,说话都带着隐喻。
“可以。”我说。
周延住进来的第三天,下了一场雨。
雨停后,他敲我门,手里抱着一盆兰花。蔫蔫的,叶子发黄。
“路边捡的,”他说,“快死了。您能救救它吗?”
我苦笑:“我这人,护持能力太差。”
“试试吧,”他把花盆塞给我,“死马当活马医。”
我只好收下,放在檐下,和那些我养不活的兰花作伴。夜里想起母亲的话,忽然有些难过。她去世前一年,送我一盆春兰,说:“这次一定养活。”三个月后,兰花还是死了。她说:“你啊,就是心太重。花跟人一样,要活得轻些。”
可怎么才算轻呢?
周延很少出门,大部分时间坐在窗前,看塘,看水,看花瓣流走。有时我带茶去,我们喝一下午,不说话。
四月初,樱花快落尽了。那天傍晚,他突然说:“沈先生,您相信有来世吗?”
“年轻时不信,现在不知道。”
“我信。”他看着窗外最后一抹晚霞,“我梦见过。在梦里,我变成一片花瓣,从这棵树上落下,漂在水上,一直漂到海里。海水是咸的,很奇怪,花瓣怎么能尝到咸味?”
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我沉下去,海底有光,很暖和。我就醒了。”
他说话时很平静,像在说别人的事。
“您知道吗,当医生告诉你还有多久可活,时间就变了。不再是流水,是沙漏,一粒一粒数得清。”他转着手中的杯子,“我想在这沙漏漏完前,做一件事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救活那盆兰花。”
我看向檐下,那盆捡来的兰花,居然冒出了一点新绿。虽然微弱,但确实是活的迹象。
四月中旬,樱花彻底谢了。绿叶满枝,春天最后的力气。
周延的身体明显差了,咳嗽,消瘦。但他每天挣扎着起来,给那盆兰花浇水,移到有阳光的地方,又移回阴凉处。
“您说,它能开花吗?”他问。
“也许能,也许不能。”
“就像人。”他笑,“也许能活,也许不能。”
那天夜里,雨下得很大。我被雷声惊醒,想起檐下的花,披衣起身。却见周延已经在那里了,撑着一把黑伞,挡在花盆上方。他自己半边身子湿透了。
“进去吧,”我拉他,“花不会有事。”
“会的。”他固执地站着,“我查了,这是莲瓣兰,最怕暴雨。”
雨打在他脸上,分不清是雨是汗。我忽然觉得,他救的不是花,是自己。
“周延,”我说,“进屋,我有东西给你看。”
他犹豫片刻,终于跟我进屋。我翻出那个旧木匣,里面是母亲留下的手稿。她不是文人,只写日记,写了几十年。
“你看这段,”我指给她看,“‘三月廿八,樱落尽。砚儿又养死一盆兰。我说他不是养不好,是太想养好。世间事,用力过猛,反而不成。不如学那樱花,该开时开,该落时落,不问前程。’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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